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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骤变的阴影与冰冷的判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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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那扇门,依旧是谭又明整个世界的绝对中心,但这份专注在进入第二个24小时后,带上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他的感官像被无限放大,又像是被恐惧麻痹,悬浮在一种虚假的、由短暂平稳带来的脆弱平静之上。昨夜被告知的“早期感染迹象”如同悬顶之剑,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对警报拉响的预期。
时间不再是缓慢流淌,而是在一种高度紧张的静止中凝固,只有监护仪器那规律到令人心悸的滴答声,在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和门内生命的勉强维系。谭又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曲起的膝盖抵着胸口,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势。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墙壁一块不起眼的污渍上,仿佛要将它看穿。然而,他全部的神经末梢,都像无形的触手,紧紧吸附在那扇门上,捕捉着其后任何一丝可能意味着变动的声响。
清晨,那位沉稳的副总再次准时出现,手里提着温热的粥和咖啡。他看到谭又明仿佛一夜间又被抽干了几分生气,整个人缩在那里,像一座被风霜严重侵蚀、即将崩裂的雕塑,只有偶尔眨动的、布满蛛网般红丝的眼睛,证明他还活着。
“谭总,”副总的声音放得比昨天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有任何消息吗?”
谭又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抬起眼,眼神里是一种被过度消耗后的麻木和深藏的惊惧。“昨晚……说感染……在用药。”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朽木。
副总眉头紧锁,将早餐放在他身边:“您必须吃点东西。沈总那边,有最好的医生,一定会竭尽全力的。”这些话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谭又明没什么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拿起那杯咖啡,机械地灌了一口,滚烫的液体似乎都未能唤醒他麻木的味觉和感知。
副总沉默地陪他站了一会儿,低声汇报了几句公司和无足轻重的事务,谭又明像是听了,又像是根本没听进去。最终,副总叹了口气,再次无声地离开,留下沉重的寂静。
上午的时间像是在胶水中爬行。主治医生查房的时间比平时稍晚了一些。当医生终于带着团队走出来时,谭又明几乎是弹射般地用手撑地想要起身,却因为腿麻和虚弱而跌撞了一下,狼狈地扶住墙壁。
医生的表情比之前更加凝重,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这个表情让谭又明的心脏瞬间像被冰手攥住,疯狂下坠。
“谭先生,”医生的语气快而沉,“情况有变化。沈先生出现了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的早期表现,血氧饱和度在下降,对呼吸机参数的依赖正在增加。”
ARDS?血氧下降?谭又明对这些术语感到陌生,但“窘迫”、“下降”、“增加依赖”这些词,每一个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太阳穴上,嗡嗡作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惊恐地看着医生。
“这是严重创伤和感染后可能出现的危急并发症,肺部积液增多,换气功能严重受损。”医生语速很快地解释着,眼神锐利而紧迫,“我们正在调整呼吸机模式,加大支持力度,并使用了高浓度的氧气,同时加强了利尿和抗炎治疗,试图减轻肺部水肿。但是……”
医生这个“但是”让谭又明几乎停止了呼吸。
“但是,这个过程非常凶险,他的心肺功能本就脆弱,能否闯过去,很难说。而且,这可能会进一步加重其他器官的负担,尤其是肾脏。”医生的目光毫不回避地看着谭又明,里面是医生特有的、冷静到残酷的坦诚,“您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病情进展很快。”
最坏的准备……
病情进展很快……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谭又明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和思维。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全靠用手死命抵着墙壁才没有倒下。肺部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无法呼吸,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的抽气声。
怎么会……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明明感染还在控制……怎么会突然就……
就在这时,一位护士匆匆从ICU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神色焦急地递给主治医生,低声快速说了几句。医生接过纸,快速扫了一眼,脸色更加沉郁。
他转过身,将那张纸递向谭又明,声音沉重得像铅块:“谭先生,这是病危通知书。鉴于患者目前出现的急性呼吸衰竭和ARDS,病情极其危重,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我们需要您签署这份文件,表明您已知情,并同意我们后续可能采取的一切紧急救治方案。”
病危通知书。
白纸黑字。
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谭又明最后的心理防线,将血淋淋的现实毫不留情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纸上,仿佛不认识上面的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眼睛和他的灵魂。“病危”、“急性呼吸衰竭”、“生命危险”、“知情”、“同意”……
他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伸出去,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昨天还有细微的动作,昨天还说感染可控……怎么一夜之间,天地变色?
“不……不可能……”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慌乱,“医生,求求你们……再想想办法……用什么药都可以……多少钱都行……求你们……”
“我们正在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医生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与死神赛跑的紧迫感,“但现在不是钱和药的问题,是他的身体能否承受住并逆转这个过程!签字,谭先生!这是程序,也意味着您同意我们采取所有必要的抢救措施!”
同意抢救措施……这几个字像最后的救命稻草,却又重如千钧。谭又明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然而,一个更深的、被他忽略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他。
“不……等等……”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荒谬的恐慌,“我……我不能签……我不是他的家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法律上……我无权……”
他算什么?一个在对方濒死时才幡然醒悟的、可笑的“仇人”?一个连签字资格都没有的外人?巨大的无力感和悲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甚至没有资格为他签署这份决定生死的文件!
医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情况。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语气异常迅速且肯定:“谭又明先生对吗?我们核查过沈宗年先生的紧急联系人和相关法律文件备案。您是他在公证处备案的意定监护协议指定的唯一监护人!在他处于无法自主做出决定的状态时,您拥有完全的签字权和医疗决策权!这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意定监护协议人?
唯一的监护人?
拥有完全的签字权和医疗决策权?
这几个词,像另一道完全不同性质的闪电,狠狠劈中了谭又明!
他彻底僵住了,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放大。什么时候的事?沈宗年什么时候瞒着他做了这样的事?意定监护……这意味着沈宗年早已在法律上,将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尊严,托付给了他!在他还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因为可笑的误会而对他恶语相向的时候!
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震撼和无法形容的酸楚瞬间冲垮了他!比病危通知书带来的冲击更加猛烈,更加深入骨髓!沈宗年……年仔……他……
泪水再次疯狂涌出,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着无法言喻的震动、悔恨和一种沉甸甸的、被全然信任托付的灼痛感。
“签吧,谭先生!时间紧迫!”医生催促道,将笔塞进他颤抖得无法自持的手里。
这一次,谭又明没有再犹豫。那沉重的法律身份和责任,像一道无形的力量注入了他几乎崩溃的身体。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在那份宣告沈宗年濒临死亡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依旧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决绝的重量,仿佛签下的不是名字,而是一份用血泪和生命写就的承诺与托付。
签完字,他整个人像被彻底抽空,顺着墙壁软软地滑坐到地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间飘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医生捡起通知书,快速交代了一句:“我们会尽全力!有任何变化会立刻通知您!”说完,立刻转身带着团队快步冲回了ICU。
门再次关上。
这一次,门内进行的,不再仅仅是监护和治疗,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与死神的正面抢夺。而他,谭又明,不再是无关紧要的旁观者,而是被法律和信任赋予重任的决策者。
谭又明瘫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心脏疯狂擂鼓却又无比空洞的跳动声,以及脑海里反复回荡的“病危”、“呼吸衰竭”、“生命危险”……以及那个更让他灵魂颤栗的——“意定监护协议人”。
绝望,前所未有的、漆黑冰冷的绝望,像最深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压得他粉身碎骨,无法呼吸。但在这绝望的最深处,却又燃烧起一簇诡异的、名为责任和托付的火焰。他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
完了吗?
真的要失去了吗?
在他刚刚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在他刚刚得知自己被如此沉重地托付之后?
命运竟然残酷至此,连一个让他履行责任、弥补过错的机会都不给他?
巨大的悔恨、恐惧和被托付的重压像三只巨手,残忍地撕扯着他的灵魂。他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混账话,想起沈宗年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想起那句用尽力气说出的“从来只有你”……以及那份他毫不知情却早已存在的法律协议……每一个画面都变成了一把刀,在他心口反复凌迟。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在地上瘫坐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突然,ICU的门再次被猛地推开!
一个护士探出头,急促地喊道:“家属!沈宗年家属在吗?需要紧急谈话!”
谭又明像是被电击,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扑到门口,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我在!我在!他怎么了!?”
“正在抢救!突发室颤!医生正在除颤!”护士语速极快,眼神里是争分夺秒的紧张,“情况很危险!医生让我出来跟您说一声!”
室颤!除颤!
谭又明听说过这些词,知道这意味着心脏停跳!
他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鸣一片,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死死用手抠住门框,指甲几乎要劈裂,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意定监护人的身份像一道烙印,让他无法逃避,必须直面这最残酷的一幕。
门内,隐约传来紧张而急促的指令声。
“充电!”
“clear!”
以及仪器发出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单调长音!
那声音像死亡的丧钟,一下下敲击在谭又明的心脏上。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那扇冰冷的、隔绝生死的门前。眼泪终于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却不是哭泣,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泪流满面。
他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只能像最虔诚又最绝望的信徒,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悲伤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而剧烈地痉挛着。
“年仔……年仔……”他一遍遍地、用气音嘶哑地呼唤着,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正在被电击、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拉回来,“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别走……求你了……再看看我……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让我履行……我的责任……”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却包含了无尽的痛楚。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混合着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巨大的哀恸和恐惧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意定监护人的身份此刻带来的不是权力,而是足以将他压垮的重担和无法想象的痛苦。
漫长的几分钟,如同几个世纪般难熬。
门内的指令声和仪器长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更低的、快速的交谈声。
谭又明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和灰尘混在一起,狼狈不堪,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
门开了。
主治医生走了出来,口罩摘下,脸上带着极度疲惫,额头上还有未干的汗珠,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凝重。
“暂时……恢复了窦性心律。”医生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紧张抢救而有些沙哑,“抢回来了。”
谭又明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才窒息的人是他自己。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庆幸感席卷了他,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深沉的后怕、恐惧以及那份无法推卸的监护责任。抢回来了……只是这一次抢回来了……
医生蹲下身,看着他,语气极其严肃:“谭先生,您看到了,病情瞬息万变,刚才非常危险。ARDS还在加重,心肺功能极其不稳定,下一次危机可能随时到来。您……”医生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也知道了他的特殊身份,“……作为他的监护人,真的要做好最充分的心理准备。”
医生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谭又明依旧趴在地上,身体因为刚才的极度紧张和情绪爆发而不停地颤抖。地面冰冷的温度透过衣物传来,却远不及他内心的寒冷和沉重。
病危通知书……紧急抢救……室颤……除颤……意定监护人……这些词汇像噩梦一样,牢牢钉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趴了多久,直到力气一点点恢复。他艰难地、慢慢地撑起身体,重新靠墙坐好。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全然的崩溃,而是变成了一种死寂的、带着创伤后的麻木和一种被责任强行支撑起来的、可怕的、偏执的坚定。
他抬起颤抖的手,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地上那张飘落的病危通知书捡了起来。纸张冰冷。他凝视着上面自己歪扭的签名和那些残酷的诊断,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折好,放进了贴身的衬衫口袋里,紧挨着他那颗疯狂跳动、饱受折磨的心脏。
这不是一份通知,这是一道刻入骨髓的烙印,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份沉甸甸的、用生命写就的托付。
他再次抬起头,望向那扇门。目光里没有了眼泪,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要与死神对抗到底的绝望狠厉,以及一种作为“意定监护人”必须坚持下去的、无法倒塌的沉重。
他不会放弃。
只要里面还有一丝心跳,他就绝不能放弃。
哪怕下一次病危通知书再来,哪怕下一次抢救再次上演。
他就守在这里,以法律赋予的身份,以灵魂深处的誓言,与门内的那个人,同生共死。
漫长的守望,在经历了骤变的阴影、冰冷的判决和那份震撼灵魂的法律托付后,进入了更加残酷、更加直白面对死神、也更加不容退缩的阶段。希望变得渺茫如风中残烛,但守望者的意志,却在绝望与责任的双重淬炼中,变得异常坚韧。
夜,还很长。战斗,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