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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长夜守望与往昔幽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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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那扇厚重的自动门,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将世界泾渭分明地割裂成两半。门内,是仪器冰冷规律的滴答声、医护人员压低嗓音的交流、药物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以及一场悄无声息却无比惨烈的生存之战;门外,是惨白灯光下无尽延伸的冰冷走廊,空气凝滞,以及被彻底遗弃在这片绝望之地、蜷缩在墙角的谭又明。
时间不再是流动的河,而是凝固的、厚重粘稠的沥青,每一秒的剥离都带着撕扯皮肉般的痛苦。走廊顶灯高频的嗡鸣,远处某间病房隐约传来的咳嗽声,甚至自己心脏在空腔里沉重又虚弱的搏动声,都被无限放大,钻进他的耳膜,折磨着他早已过度敏感的神经。每一种细微的声响,都在强调着这里的死寂和等待的漫长。
额头顶着冰冷门板带来的那点微弱的物理刺激,根本无法穿透他内心冰封的荒原。沈宗年最后那双眼睛——痛苦、平静、担忧、眷恋、告别——破碎的“从来只有你”,身下迅速蔓延刺目的血红,以及自己那些如同淬毒匕首般的“恶心”、“划清界限”、“如你所愿”……这些画面和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将他牢牢缚住,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榨干他所有的力气。
“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千年寒冰,重重砸进他早已凉透的胸腔,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窒息般的绝望。心理准备?他怎么做?他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沈宗年的世界。那不仅仅是失去一个爱人,那是抽走了他世界的基石,剜掉了他心脏最核心的部分,留下的将是一个无法填补、永远滴着血的、呼啸着穿堂风的巨大空洞。他曾汲汲营营的商业帝国?令人艳羡的财富权势?那些曾经他为之争夺、引以为傲、甚至不惜因此与沈宗年针锋相对的东西,此刻在沈宗年微弱的心跳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可笑又可悲,甚至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
掌缘被砸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凝结着一层暗红色的痂,混合着墙壁的灰烬和沈宗年干涸的血迹,看起来肮脏又可怖。但他毫不在意,甚至潜意识里渴望这疼痛能更剧烈一些,好让他从那无休止的精神凌迟中获得片刻可怜的、自虐般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传来轻微而规律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是那位资深的沈氏副总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纸袋。他默默地走到谭又明身边,没有试图扶他起来,也没有说任何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只是将纸袋轻轻放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上,动作小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谭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浪后的沉静和疲惫,“一点水和吃的。您必须保持体力。沈总……他需要您清醒地在这里。”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基于现实的沉重提醒。
需要他?谭又明的心脏像是被细针密密麻麻地扎了一遍,泛起尖锐而绵密的痛楚。沈宗年最需要他的信任和支持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推开他!现在,他像个废物一样坐在这里,除了等待和崩溃,又能做什么?这种深入骨髓的无能为力和悔恨,比任何外界的指责都更让他痛苦百倍。
副总顿了顿,看着谭又明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已被抽空的的样子,又补充道,语气更像是汇报,让对方知晓外界情况:“集团那边我已经暂时稳住,所有紧急事务都做了应急处理,不会出乱子。警方和工地安全调查部门的人之前来过,我让他们先回去了,详细情况等……等沈总情况稳定再说。目前的消息是严格封锁的,不会有媒体来打扰,您放心。”
谭又明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沙哑到极致的单音:“……谢。”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
副总叹了口气,目光也投向那扇紧闭的、决定生死的门,低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谭又明说:“我跟了沈总很多年,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但从没见过他那样……完全不要命。”他话没有说尽,但那份沉重的、难以置信的后怕和未尽之意,像一块更大更沉的石头,轰然压在了谭又明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副总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最终只是伸出手,力道很轻地拍了拍谭又明的肩膀,那短暂的接触传递出一种无言的、复杂的支撑,然后再次悄然转身离开,留下足够的空间和寂静,让谭又明独自面对和咀嚼他的炼狱。
寂静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吞噬了一切。
纸袋静静地待在脚边,谭又明却没有丝毫去触碰的欲望。干渴和饥饿的感觉是存在的,像遥远的、模糊的背景噪音,但都被更汹涌澎湃的痛苦、焦虑和自我憎恶完全淹没了。他的全部意识,都像一根被拉到极致、随时可能崩断的弦,紧绷着,竭力穿透那扇厚厚的、隔音极好的门,试图捕捉里面任何一丝一毫的、关于沈宗年的动静。
每一次ICU的门因为换班、取送物品或其他原因而滑开,哪怕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他都会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过去,心脏狂跳到几乎要蹦出喉咙,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他既渴望得到一点消息,哪怕只是护士一个眼神的暗示,又恐惧听到任何不好的、足以将他彻底击垮的动静。然而,大多数时候,门只是开合,没有任何人向他走来,也没有任何关于沈宗年的只言片语传出。这种反复的、悬而未决的等待,每一次微小希望的升起又无情落下,都是新一轮更残酷的折磨,消耗着他本已濒临枯竭的精神。
在极致的疲惫和精神的重压下,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边界变得不清。身体僵硬冰冷地蜷缩在墙角,思绪却飘忽起来,挣脱了现实的桎梏,跌入了记忆的深渊,那些被忽略的、被误解的过往,此刻如同幽灵般纷纷浮现,带着尖锐的嘲讽。
……
*那是几年前,一场同样激烈甚至堪称惨烈的商业交锋刚刚落幕,他们在一家熟悉的、只对极少数人开放的私人俱乐部。包间里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优质雪茄和陈年威士忌的醇香,隔绝了外面的风雨。没有发布会上的针锋相对,也没有谈判桌前的寸土不让,只有放松下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只有他们彼此之间才懂的、无需言说的默契。沈宗年递给他一杯加了冰球的麦卡伦,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折射出温暖的光泽,冰块发出轻微的、悦耳的碰撞声。*
*“明明,”沈宗年慵懒地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侧脸在昏暗光线下轮廓分明得像雕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几分熟悉的调侃,“你今天在会上,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毛都炸起来了。”*
*“滚蛋!”谭又明笑骂着,下意识地抬脚虚踹了他一下,心里却没有任何真正的不快,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只有在沈宗年面前才会有的熨帖和放松。只有在这个人面前,他不需要永远绷着总裁的架子,可以露出尖牙和爪子,也可以偶尔收起所有的锋芒,显露出一丝脆弱。“要不是你那边那个姓王的副总说话太阴险,句句给我下套,我能当场跳起来?”*
*沈宗年低低地笑了声,胸腔微微震动,他抿了口酒,喉结滑动,然后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谭又明,语气淡却异常认真:“王副总那是职责所在,他的位置决定了他必须那么做。不过……”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杯壁,“无论外面怎么争,怎么斗,别真的信我会对你下死手,往死里整。”*
*那时谭又明哼了一声,嘴上依旧不服软,带着惯有的骄傲:“谁知道你呢,沈宗年,你这人心思深得很,肚子里全是算计,我可不敢掉以轻心。”但心里某个最深处的地方,却其实是信的。那种莫名的、毫无理由的信任,根植于无数次的交锋、试探、碰撞与久而久之形成的、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之中。他相信沈宗年的底线,就像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现在呢?那份信任去了哪里?为什么当那张刻意构陷、漏洞其实并不难发现的照片出现时,他第一时间选择的是相信最坏的可能,是被愤怒和嫉妒冲昏头脑,而不是冷静下来,想起这个男人曾经在氤氲酒香中认真说过的这句话?信任如此脆弱吗?*
……
记忆的画面扭曲旋转,变成了另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场景。
……
*那还是他们更年轻一些的时候,血气方刚,热衷于用各种极限运动来释放压力和证明自己。一次在野外攀岩,谭又明因为一个疏忽,脚下突然打滑,保护器瞬间承受巨大压力,他整个人猛地向下坠去!千钧一发之际,是旁边的沈宗年反应极快地用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的安全带主锁,另一只手冒险猛拉绳索缓冲,硬生生止住了他下坠的势头,但沈宗年自己的手臂却被尖锐的岩壁划开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手臂和岩石。*
*谭又明被拉回安全平台,吓得脸色惨白,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手忙脚乱地翻找急救包给他止血,声音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你他妈不要命了!?刚才多危险你不知道!?”*
*沈宗年疼得眉头紧锁,额角都是冷汗,嘴唇血色尽褪,却还硬撑着扯出一个难看的、甚至带着点惯常嘲讽意味的笑,语气努力保持平稳:“慌什么?又死不了。一点皮肉伤。你要是刚才真摔下去了,那我才真是麻烦大了。”*
*那时谭又明只顾着后怕、心疼和生气,一边骂骂咧咧地笨拙帮他清洗伤口、包扎,一边心里盘算着回去怎么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不能留疤,完全没有深思那句话背后更深层的含义。*
*——“你要是摔下去,我才麻烦。”*
*现在回想起来,那哪里是怕麻烦?那是一种变相的、别扭的、独属于沈宗年式的、沉甸甸的在乎和守护!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看到谭又受到真正的伤害。就像今天,在港口工地,他毫不犹豫地扑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哪怕零点一秒的时间,考虑过他自己可能付出的代价?*
……
*思绪再次不受控制地飘远,落到一个细雨霏霏的、带着凉意的深夜。那时他们的关系正处于一种极其微妙而紧张的阶段,既有着超越寻常的亲密和默契,又充斥着无处不在的、无形的竞争与试探,像在走钢丝。他因为一个极其棘手的项目难题,在公司熬到凌晨两三点,心情烦躁郁闷至极,太阳穴突突地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空旷寂静的大楼时,却意外发现沈宗年的车静静停在街角昏暗的路灯下,车窗滑下一半,露出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清晰的侧脸轮廓,雨丝偶尔飘进去几缕。*
*“上车。”沈宗年的声音在淅沥的雨声中有些模糊,却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味道。*
*谭又明愣了一下,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秋夜的寒凉和雨水的湿气。他立刻闻到一股淡淡的、诱人的咖啡香气,随即一杯滚烫的、刚从保温杯里倒出来的黑咖啡被递到他手里,温度透过纸杯温暖了他冰凉的指尖。*
*“你怎么还没走?”谭又明问,语气下意识地有些生硬,试图掩盖那一刻心底突然翻涌起来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悄然抚慰的暖意。*
*沈宗年只是目视前方,熟练地启动车子,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水幕。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顺路。刚好看到你办公室灯还亮着。”*
*那晚沈宗年绕了很远的路,几乎穿越了半座城市,一路两人都沉默着,没有多余的交谈,只有车内舒缓的音乐和车外的雨声。直到把他送到了公寓楼下。在他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前,沈宗年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有些事,别总一个人硬扛。”*
*当时谭又明心绪纷乱,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并未深思这看似偶然的“顺路”、那杯恰到好处提神醒脑的咖啡、以及那句简短别扭的话背后,究竟藏着多少未曾言明的关注和或许连沈宗年自己都未曾仔细剖析的心意。此刻回想,那夜的雨声、车内的暖意、咖啡的香气、以及那句别捏的关怀……点点滴滴,细微之处,都成了沈宗年沉默注视、悄然守护的证据,而自己却像个瞎子一样视而不见,甚至在某些时候,因为骄傲和固执,将其误读为挑衅或别有用心。*
*还有一次,是在一场名流云集、觥筹交错的盛大商业晚宴上。他被几个难缠的、别有目的的对手和趋炎附势者刻意围住灌酒,困在虚情假意的恭维和步步紧逼的刺探之中,烦躁得几乎要当场发作,额角青筋直跳。是沈宗年,看似不经意地端着酒杯介入谈话,神情冷淡,三言两语,用他特有的、带着冰冷压迫感和精准打击力的方式,四两拨千斤,替他解了围,并不动声色地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的注意力引向了别处。当他终于得以脱身,走到空旷的露台透气,试图吹散酒意和烦躁时,沈宗年也跟着走了出来,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杯清澈的冰水,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并肩站着,沉默地看着远处璀璨的城市灯火和蜿蜒的车河。晚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角。那时他觉得沈宗年或许只是在看戏,或者冷静地评估局势,甚至怀疑他另有所图。现在他才痛彻心扉地明白,那沉默的并肩,那杯及时的冰水,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坚定的支持和解救。他并非独自一人。*
往昔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来,每一个曾经被忽略的细节、每一句被误解的话语、每一个被错读的眼神,此刻都清晰得残忍,带着尖锐的嘲讽,无情地鞭挞着他的灵魂。沈宗年一直在用他那种沉默的、别扭的、甚至带着刺的方式,在他周围构建了一道无形却坚实保护墙,替他挡去了多少明枪暗箭,承担了多少压力?而他,谭又明,却像个被宠坏又眼瞎的孩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甚至亲手拿着最锋利的武器,从内部疯狂地攻击这道墙,最终将它摧毁,并将利刃狠狠捅向了那个一直默默筑墙的人!
“呃啊……”一声痛苦至极的呻吟从他干涩得快要撕裂的喉咙里溢出。他将脸更深地、几乎要埋进骨血里般埋进膝盖,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心脏的剧痛。自责和悔恨像最浓烈的硫酸,一遍又一遍地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带来烧灼般的痛苦。为什么人总是要在彻底失去的边缘,在濒临永别的时刻,才能猛然看清那些被日常琐碎和自身情绪所掩盖的真相的重量?为什么那些平日里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偶尔会感到厌烦的存在,一旦摇摇欲坠,才会发现那竟是支撑自己生命的全部架构,失去它,世界便会瞬间崩塌瓦解,沦为一片毫无意义的废墟?
深夜的医院走廊,时间仿佛停滞了,寂静得可怕,是一种能吞噬一切声音的、沉重的寂静。寒冷从地板的每一道缝隙里、从墙壁的每一颗微粒中钻出,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冷彻骨髓。但他身体上的寒冷,远不及他内心荒原万分之一的风雪呼啸。他维持着那个自我禁锢、自我惩罚般的蜷缩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座被遗弃在极寒之地的、绝望的冰雕。只有偶尔从ICU门缝里隐约传出的、规律而冰冷的仪器滴答声,像遥远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微弱却固执的生命信号,是他与那个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世界唯一的连接,也是吊住他最后一口气、让他不至于彻底疯掉的、纤细无比的丝线。
他不知道这样僵坐了多久。窗外的天空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白,预示着一个备受煎熬的夜晚即将过去,但走廊里的灯光依旧惨白得炫目,冰冷得不带一丝暖意。
突然,那扇厚重的、决定命运的门再次滑开,发出轻微的气流声。
这一次,出来的不是换班的护士,也不是送物资的工作人员,而是一位穿着深蓝色ICU专职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脸上戴着严实的口罩,但露出一双清澈却此刻写满严肃的眼睛。她脚步匆匆,目光扫过空荡的走廊,然后径直地、目标明确地朝着蜷缩在墙角的谭又明走来。
谭又明像是被高压电猛然击中!猛地抬起头,动作太快太猛导致一阵剧烈的眩晕和眼前发黑。他挣扎着想立刻站起来,却因为长时间的蜷缩不动和冰冷的侵蚀,双腿麻木酸软得不听使唤,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只能徒劳地用手撑着她面,仰着头,用那双布满了恐怖血丝、盈满了未干的泪痕、写满了极致恐惧和最卑微祈求的眼睛,死死地、几乎要将对方身影刻入瞳孔般地盯住走来的护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胸腔剧烈起伏,却恐惧得问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护士在他面前蹲下身子,尽量与他保持平视,语气尽可能地保持专业性的平稳,但语速明显稍快:“您是沈宗年先生的家属吗?”
谭又明用力地、几乎是凶狠地、一下一下地点头,幅度很大,仿佛生怕对方看不见。
“您别太激动,先听我说完,”护士快速道,试图先稳定他的情绪,“沈先生刚才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室性心律失常,血压也有比较明显的下降趋势。”
谭又明的呼吸骤然停止!仿佛被人瞬间掐住了脖子,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如同死灰,瞳孔急剧收缩,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冰冷得如同尸体。他被宣判了死刑?那根细细的生命之线……要断了吗?
“但是!”护士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崩溃的状态,立刻加重语气,赶紧强调,“您别怕!医生已经第一时间进行了紧急处理,用了药,现在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心率和血压都基本恢复到了之前的水平。您别太紧张,这在重症监护期间,尤其是创伤如此严重的患者身上,是可能出现的病情波动,我们有完善的预案和应对措施,一直在严密监控着!”
暂时稳定……波动……预案……措施……
这些冷静的、专业的词汇像救命氧气一样,重新灌入他几乎窒息罢工的肺部。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因为吸得太急太猛,被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逼了出来,浑身脱力般微微发抖,额头上渗出虚弱的冷汗。极致的恐惧过后,是同样极致虚弱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但这庆幸依旧漂浮在巨大的恐惧之上,摇摇欲坠。
“他……他……”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一点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一直……会这样……危险吗?一直……会吗?”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反复追问着那个最可怕的问题,寻求着一个不可能的保证。
护士的眼神里流露出更多的同情和理解,她轻轻摇了摇头:“ICU病人的病情瞬息万变,尤其是像沈先生这样创伤如此严重的患者。接下来的时间依然非常非常关键,每一次波动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都需要他和我们一起去努力闯关。但请您相信,我们整个医疗团队都在竭尽全力、24小时不间断地监护和治疗他。而且,”她顿了顿,语气稍微加重,试图传递一些积极的信号,“沈先生本人的求生意志非常非常强,这在我们看来,是非常非常重要、非常宝贵的积极因素。”
求生意志非常强……
是因为……还想听他一句道歉吗?还是因为……那句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从来只有你”的承诺,让他不甘心就这样带着误解和委屈离开?是因为……外面还有他这个混蛋在等着吗?
谭又明的心再次被巨大的酸楚、剧痛和无法言喻的揪心填满。他颤抖着,哽咽着,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气音,卑微地哀求:“护士……求求你们……一定要……救他……无论如何……花多少钱……用最好的药……什么代价都可以……求求你们……一定要……”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的哭腔。
“您放心,救治病人是我们的首要职责,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护士郑重地点头承诺,随即站起身,“我出来就是跟您同步一下这个情况,免得您过度担心反而伤了身体。现在情况暂时稳定,您……自己尽量也要休息一下,哪怕闭眼眯一会儿,保存体力很重要。有任何重大的变化,无论是好是坏,我们都会第一时间通知您。请您相信我们。”
说完,护士对他微微颔首,转身又快步走进了那扇仿佛能决定生死的大门。
门再次无声地、坚定地关上。将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重新隔绝。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它固有的、沉重的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不同。那场刚刚发生的、门内进行的、与死神抢人的惊心动魄的抢救,虽然通过护士的口述只有寥寥数语,却无比真实地、具体地拉近了谭又明与那个残酷战场的距离。他仿佛能透过那扇冰冷的门,清晰地看到医生护士们紧张却有序的忙碌,看到监控仪器屏幕上惊险的波形波动和数字跳跃,感受到那种争分夺秒的紧迫,更仿佛能看到沈宗年在混沌的昏迷中,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在生死线上艰难地、顽强地挣扎、搏斗。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他仿佛以一种痛苦的方式,间接地分享了他的痛苦,感知了他的战斗,与他共同经历了刚才那惊险的一刻。
这种认知,奇异地没有增加他的恐惧,反而在他那片被冰封的、绝望的荒原上,注入了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一种同舟共济、感同身受的深刻联结感。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也不是一个人在接受惩罚。他们之间,那被愚蠢和误会斩断的纽带,似乎在血的洗礼和生的渴望中,又重新连接了起来,尽管纤细,却坚韧。
他依然害怕,害怕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波动,害怕那个“但是”。但此刻,除了蚀骨的害怕,还有一种更强烈的、破土而出的信念在支撑着他:他必须守在这里,必须保持清醒和体力。沈宗年在里面为了活下去,为了可能的重逢,正在拼尽全力,他不能在外面先垮掉,不能连一句道歉和回应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他的目光终于再次投向脚边那个沉默的纸袋。
这一次,他伸出了颤抖的、冰冷僵硬的、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手,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将纸袋拉了过来。
里面是两瓶矿泉水,和两个用透明包装纸包好的三明治。
他颤抖着手拧开一瓶水的瓶盖,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冰凉地浸湿了他早已脏污不堪的裤腿。他毫不在乎,仰起头,贪婪地、急促地吞咽着冰凉的液体。水流过干灼得快要冒烟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感,却也带来了些许真实的、活着的生机感。
然后,他拿起那个冰冷而僵硬的三明治,机械地、几乎是麻木地、一口一口地啃咬着。味同嚼蜡,甚至因为情绪和胃部的痉挛而有些反胃,但他强迫自己往下咽,咀嚼,再吞咽。他需要能量,需要体力,需要坚持下去。
他要守在这里,像固执的守卫,像虔诚的信徒。
他要等到那扇门再次打开时,带来的不再是惊心动魄的病情波动,而是真正稳定的、充满希望的好消息。
他要亲口告诉他,他信了。他一直都信。只是被愚蠢的愤怒、可笑的骄傲和该死的嫉妒蒙蔽了双眼和心灵。
长夜依旧漫漫,黎明的曙光还隐匿在厚重阴沉的云层之后,不肯轻易显露。
但蜷缩在墙角的男人,眼中那死寂的、几乎吞噬一切的绝望里,终于挣扎着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却坚定不移的火苗。
那是守望的火苗,是忏悔的火苗,是同生共死的火苗,也是……历经劫难、痛彻心扉后,终于被真正认清和珍视的爱的火苗。
它能否照亮这漫长而寒冷的长夜,能否支撑到门内那个伤痕累累的人战胜死神、平安归来,无人能够知晓。
未来的每一秒,都依旧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和变数。
但至少,在这片炼狱般的回廊里,不再只有冰冷彻骨的绝望。那簇火苗虽小,却顽强地燃烧着,代表着等待,代表着希望,代表着绝不放弃的誓言。
夜,还在继续。守望,也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