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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失落往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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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连从商人齐源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比如得寸进尺,比如赶尽杀绝,比如鱼死网破。她在齐源身上学来怎样的人才能是商人。
只是少年的齐连对这些东西的运用还不够熟练,所以显得满身弱点,总是被齐源拿捏。
言柯并没有听齐连的,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不过她也没再先斩后奏直接报告老师。
窸窸窣窣一会儿,一张纸被推到了齐连面前,这还是言柯第一次在课上面开小差。
“怎么了?你看起来好累,要不要去找老师请个假,或者去医务室待一会儿?”
乍然被人关心,齐连觉得有点很微妙的别扭,只是没睡好脑子迟钝,怔了好久才想起要回答。
“没事,过一阵就好了”
没事个鬼,这家伙嘴里没几句实话,刚写完字都没来得及推给言柯,她就头一倒睡了过去。
要掐么?
她没答应对方,可是齐连拜托她时的模样又太过诚恳。
手指轻轻滑过腰间的布料,犹豫了几秒,还是没有动手。
言柯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课上,她自小就被农彩云教育有事就直说,不要瞒着家长,有问题可以和老师和母亲商量着解决,所以她不知道一个从小就没什么人管,还被大人祸害得不轻,只能依靠自己的人对大人究竟有多抗拒,多不信任,不到绝境时,齐连绝不会接受他们的帮助。
她只有自己,只信得过自己,又不喜欢麻烦别人,所以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梅旅都不太清楚齐家的具体情况,只知道是重男轻女,却不知道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具体展现出来究竟有多么压抑。
齐连的成绩又开始掉了,从上游一路降到了中下游,繁重的工作使得她平时根本就没机会碰到书,没了成绩,本就不起眼的齐连在班上愈发可有可无,连梅旅都因为每次过来时齐连都在睡觉而默默减少了来的次数。
她隐约知道齐连所面临的困境,可是她也无能为力。
齐连最累的时候,会在位置上睡一整天,直到晚上晚自习结束,才慢慢坐起来,作业不写了,言柯留下的笔记也不看了,小时候需要两个肩膀承载的破布包被她单手拎在手上。
“哗啦”
齐连回头,高二那年,她的小布包已经到了极限,破了个大洞,书本全部漏到地上,满目狼藉。
因为那天言柯刚好做值日,所以她目睹了整个过程。
齐连捂着脸,已经被气笑了,那些书本摊开,白纸黑字,该有笔记的地方都是鬼画符或者空白。
齐连哭不出来,她还在笑,笑得快喘不过气,头一次笑得如此开怀。
“言柯,以后不用借笔记给我了。”
言柯放下黑板擦,过来帮忙捡书,齐连没动,她说:“不用捡了,我以后就不读书了。”
言柯猝然抬起头,齐连没有哭,她前额的头发太长,平时垂下来盖了半张脸,太不引人注意,现在言柯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原本虽不算健康但好歹结实的身体已不在,校服套在她身上像是挂着衣架子,捂脸时露出的一截手臂也瘦得快要皮包骨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可语气却很决绝,很坚定:“我要和齐源他们同归于尽去。”
她自己死了,那家人最多是惋惜这么些年给她的饭都白吃了,连愧疚都不会有,那她要是死前发疯杀了齐胜呢?用她这条烂命去换齐家人吧,换一个不亏,换两个还赚。
鱼死网破,她总算是学会了。
如果当时言柯没有拼尽全力地拦着她,齐连恐怕早就被埋在某个乱坟坡中,或者在牢里度过下半辈子了。
其实拦也没拦住,言柯力气不大,如果不是齐连顾及她的身体不好,早就一把抓着扔开了,何至于耗这么久。
但是她不知道言柯的身体脆弱到了何种地步,在发现拦不住齐连后,气急之下居然难受得晕了过去。
如果她是土生土长的泥娃娃,那言柯就是脆弱的瓷娃娃,是玻璃罩子里的玫瑰花。
稍不注意,她就凋零。
在医院里,齐连第二次见到言柯的母亲农彩云,对方的形象和以前大相径庭,如果说以前还能看出本身的几分温柔,现在的她穿西装打领带,脸上画了浓艳的妆容,贵气十足。
农彩云皱眉看着面前搞不清楚性别的小孩,问道:“怎么回事,言柯她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
齐连低下了头。
她又闯祸了。
“怪我,我做了错事,惹她生气了。”
经历这么一遭,齐连终于冷静下来,她觉得为了齐家人浪费一条命实在是不值得,她的奶奶还等着她考大学呢。
听出是女生的声音,农彩云的语气缓和些许,但还是压迫感十足:“说清楚,做什么了?”
齐连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家里的情况。
农彩云可以说是齐连以后成长路上的第一位导师,严厉不失温和,又能和齐连产生共鸣,除了因为工作太忙在言柯的成长中经常缺席,她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女强人。
言柯后来才知道,那天的齐连与农彩云达成了一项“交易”,那项交易把她们推得更近了,又更“远”了一点。
也正是这场交易让农彩云后悔不已,在知道她好心好意教出来的小崽子居然把她家白菜拱了后狠狠扇了齐连一巴掌,长大的齐连谁都敢惹,就只在言柯与农彩云母女面前低三下四,说话大声一点都不敢。
言柯打了几天吊瓶,一回到学校,就发现齐连成了她在学校里面的小跟班兼老妈子。
后来言柯知道齐连最开始关照她是因为母亲的安排还有些不爽,对齐连的很多示好都不太搭理,等到农彩云发现她俩在一起了说出当年她与齐连的交易,言柯才晓得,农彩云只是让齐连盯着她按时吃早饭,保护她在学校不受外界干扰地安心学习。
而帮她强身健体带她跑步,陪她聊天随她去完成各种千奇百怪的实验,夏天怕她热用自制的手工扇子假装给自己扇风实际上把风都送到她那边,冬天怕她冷主动要求换位置坐到靠窗户的一边挡风,在听到她随口一句制作植物标本后特意回乡寻找没有收录到的植物……如此种种,打着为了利益的幌子,齐连早早就把一颗真心送给了言柯。
齐源从来没想过一个女孩子家家可以通过打工赚到多少钱,他加条件也只是因为那个时候他是一个人来的,周围又一直有人,他不好把力气大的齐连绑回去结婚,所以提高要求,女娃娃嘛,娇气,肯定挣不到这么多,她迟早会回来的。
实在不行,不是要求她每个月回来一次的嘛,趁那个时候把她留下不就得了。
哪曾想他等来等去忘了快半年,齐连都没回来,他过去银行取钱,结果还真有那么多数,一分不少!
这妮子不会……不行!人家娶媳妇要的是干净的黄花大闺女,这种烂女人会败坏他家门楣的!一定得把她叫回来!
齐源循着一年前的记忆,问了好些个人才找着齐连之前带他来的出租房,却发现没人。
这更让他确认了,齐连绝对没走正路,他将手机电话号码滑到底,才看到一个号码和印象中齐连的有些相似。
齐连感觉到老年机的震动,但她还在上课,没接,等到下课才发现是齐源的电话。
可惜当上言柯跟班又被农彩云教育过的齐连已经不会再任他揉搓扁圆了,她干脆地将手机里齐源的电话号码删除,给她时间,她需要时间,总有一天会有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的。
一下课,梅旅就过来了,齐连记忆里的梅旅总是那么敏锐,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情绪,她放假偶尔会去给齐连帮忙,偷偷攒了点辣条钱,现在正吃着一包,给齐连递来一根,问:
“怎么了,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
曾经的齐连对那些垃圾食品也是钟爱有加,但自从经历过一段穷困潦倒的日子之后,她便彻底与这些美味绝缘了。如今的她,每日都过得极为精细,对于饮食和日常开销更是能省则省,只要能够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便可。至于各种嗜好,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她压根不会去想。
由于总是背着一个打着硕大补丁的破旧背包,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不知道从哪个路边小摊淘换来的旧货,齐连没少遭受到室友们在背地里的指指点点。她们给齐连起了个外号叫作“严监生”,以此来嘲笑她。
然而,齐连早已不是脸皮薄如纸的小姑娘了,也搞不懂这有什么好嘲笑的,有过社会工作经验的她比她的室友要成熟许多,也就不太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哪怕听到有人当面称呼她为“严监生”,她心中也毫无波澜。毕竟在她看来,吝啬和贪财并不能算缺点,正相反,有能力合理地管理自己的财富,有充足的准备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确定,这在以后的商人齐连眼中算是很少见的人才。
此时梅旅单手撑着齐连的桌位,捏着辣条一端打算投喂,可惜齐连闭着嘴,摇头不吃,梅旅挑了挑眉,叼着辣条半坐在齐连的桌子上,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只拉一半,还因为天气热挽着袖子和裤腿,和在家里的乖乖女模样大相径庭。
“怎么?精神好了结果变神经了?连辣条都不吃了?”
她的余光瞥见和齐连坐的近了些的言柯,将辣条凑到言柯跟前,言柯从书中抬起头,神情有些懵懂,梅旅笑着道:“学霸,吃辣条不?”
没吃过的东西,言柯自然很想尝试一下,但她点头前先看向齐连,齐连揉了揉眉心,伸出食指,比了个“一”,好吧,看来她只能吃一根。
梅旅左看看右看看,挠了挠后脑勺,实在看不明白齐连的“亲妈行为”:“你们两个这是……?”
“哦,她身体不好,太辣太凉不够健康的都不能多吃。”
说完话,齐连头也不抬,继续用梅旅给她留的半边桌子抄笔记。
怎么答非所问啊少年,我要问的是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把关系处这么好了,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要是平时只有她们两个打闹,梅旅会直接抱着齐连脑袋开始晃,并且边晃边审问她让她说实话。但现在不行,言学霸看着呢,她还眼巴巴地望着她手里的辣条呢。
不得不说,言柯还挺反差的。
“诶不对,你还没说你为啥心情不好呢,差点就被你带跑偏了!”
齐连无语,这不是你自己跑偏的么,怎么还怪起她来了?
“没什么,只是刚才齐源打电话来了。”
那是言柯第一次听齐连谈起她的家里人,虽然作业还在写着,但她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梅旅咂了咂嘴:“那家伙啊……他干嘛来了?”
“来抓我的吧。”
轻描淡写一句话,让两个听的人的表情都产生了变化,梅旅是愤怒,言柯是一脸懵。
老去的齐连经常会想起她们三个凑在一起时的场面,她们讨论的话题有时天南海北,有时鸡毛蒜皮,有时生活,有时学习,言柯喜欢一心二用边写作业边听,工整的作业上异军突起的错字是故事精彩的节点;齐连是捧哏,偶尔随意又准确地附和,偶尔疲惫又轻松地一笑;梅旅是那个“说书人”,是发现精彩的眼睛,在她的嘴里,每一天平凡重复的生活都是有趣的冒险,每一个日常片段都是形形色色的奇迹,“说书人”后来还遇到了她的搭档,一个负责口若悬河,一个负责手舞足蹈,她们的故事能让回忆都变成鲜艳明亮的颜色。
等这一切都逝去永不再来,怀念、遗憾、再加一声叹息,各种情绪溢满回忆。
在那时,往常忙碌的齐总就会怅然若失,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看着变得白嫩许多只剩细茧的皮肤,到着后颈已经长到腰际的头发,眼角的细纹,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变老了。
齐连的一生有三大遗憾,一是奶奶,二是梅旅,至于三……
她回头,身后是金碧辉煌却空荡的“家”。齐连脸上怅然的表情收起,换成彻骨的冷漠,长大后的齐连和过去的小崽子判若两人,满世界都称呼她为齐总、齐言连克的创始人、“梦景”的最大投资人、草根出身的传奇大亨、慈善家,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些名誉象征着什么,她终究变成了和齐源一样唯利是图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