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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失落往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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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人不打算让齐连读高中。
对于他们而言,女娃子上个初中会认两个字就够了,上了高中只会让女人的心变野,齐连她妈就是赤裸裸的例子。
在他们讨论她去往何方的时候,齐连在做什么?
她在厨房洗碗。
窗外飘来一两滴冷雨,抬起头,远处有闪电劈亮半边乌黑的天空,齐连只看了两眼,面无表情地继续低头刷碗。
“唰——”
打开水龙头,雨势变大,外面的人声显得嘈杂。
“我说啊,小丫头上什么高中啊,等她初中毕业就丢回老家守田去吧,再等两年就找个男的嫁了得了。”尖利的女声。
“得找个家里有点钱的,好歹她吃了家里这么多年饭,不能白吃了。”平静的男声。
“不行,姐姐还不能嫁人,她还得辅导我功课呢!”稚嫩的男生。
“也对,胜胜好不容易才进步了两名,齐连必须要带他带到胜胜考上高中再说。”宠溺的女声。
“是啊,胜胜可是要考大学的,那就再养她几年吧。”宠溺的男声。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间。
“轰隆!”
屋外有惊雷炸响,齐连身体一僵,瓷碗掉地上碎了一个。
“齐连,怎么回事!你怎么把碗摔碎了!”
没有理会齐源的怒气冲冲,齐连捡起瓷片,怎知外面又是一道迅雷,她一怔,锋利的碎片在手上划下一道血痕。
风传来泥土潮湿的腥气,将她带进回忆的囚笼,逃不出来。
“哈……哈哼……哈……哈……”
看不清面目的妈妈抱着她在树林里穿梭,妈妈将她结结实实抱在怀里,挡去小路上锋利的巴茅。
鼻尖嗅着血腥味,土腥味,嘴里尝到咸咸的雨水。
剧烈的心跳声中,母亲温柔又兴奋地耳语:“快了……快了……小齐连,妈妈的小宝贝……我们快逃出去了……逃出去之后……我带哈……带你去找你外公……”
“妈的!别跑!老子弄死你这个贱人!”
听见齐源的话,妈妈反而加快了脚步。
但齐源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了,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抓到她们。
妈妈很不熟悉泥泞的土路,一个滑倒,从小山坡上滚了下去,幸好抓住了一棵没那么粗的树,她们没有再滚下去。
她带着齐连藏进一个乡人废弃的放红薯的洞里,洞里满是灰尘与蛛网。
那里暂时安全,可是外面到处是鬼,太容易被发现了。
齐源的声音气急败坏:“赵桂兰,你要跑就跑!莫把老子唯一的娃儿也带起跑撒,快给老子滚出来,把娃儿还给老子,老子跟你离!放你走!”
对于他的话,妈妈是一句都不肯相信。
但齐连已经看见了她脸上的动摇,血腥味越发刺鼻,妈妈满头冷汗,让后来的齐连每每想起,都觉得那眼神像是被陷阱卡住的猎物,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绝望。
妈妈的手,在发抖。
那些杂乱的人声响了多久,她的目光就挣扎了多久,直到杂音消失,再度只剩下纯粹的雨。
孩子敏感又脆弱,那个时候齐连就恍恍惚惚明白,妈妈可能不会再带上她了。
“妈妈……”不要走,我害怕。
“宝贝,我受伤了,我先去山下拿点药,再报警,到时候警察叔叔和妈妈会来找你的,你在这儿等等我,好不好?”
可是妈妈,如果你真的会报警的话,又何必等到现在呢?
齐连没有拦她,拦不住的,就算齐连当个不听话的小孩去哭,去闹,去拉又如何,那个一瘸一拐远离着的身影已经自由了。
我还是做听话的乖孩子吧。
那时山上的雨可真大,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大山也被搅成泥潭。
齐连等了一天一夜,没有人来,她爬出满是蜘蛛的洞,豆大的雨砸在她头上、脸上、肩膀上,小小的人影一步一跌,在树林里面摸索。
那个时候,她才三岁多一点。
外面真的好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划过的闪电给她带来一寸光明,但随后就是雷鸣。
雨滴又大又冷,她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只是麻木地向前,妈妈说她下山去了,对,我也要下山。
到山下之后她又能去哪儿,这已经不在孩子的考虑范围内了。
她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幸运的是跌跌撞撞下了山,走了不远就遇见深夜才刚下班的梅继芳,她活着,活到了现在。不幸的是说着只离开一会儿的妈妈再也没有回来,妈妈的名字变成齐家讳莫如深的话题,哪怕偶尔提起,也满是齐源的愤愤。
后来的齐连怕天黑也怕打雷,在每个下雷雨的晚上抱着枕头不撒手,尽管她努力装作不害怕,骗过了大多数人,却依旧掩盖不了一听见打雷就身体僵硬的本能。
齐连收拾完碎裂的瓷碗,洗了手,走出厨房,来到一见到她就突然沉默的客厅。
“初中毕业以后,我打算去县里打工。”
齐源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被齐连直接打断。
“让我去城里,我可以一个月给你们邮三千五,比现在就让我嫁人要合算,而且合法,我还会在每个月底给齐胜买城里的学习资料。”
齐源欲言又止,她知道齐源想说什么,他怕她跑了。
“我不会跑,我的名字还在你户口本上,要是跑了,你可以直接找警察。”
就这样,齐连在某个夜晚踏上去城里的路,书没带,笔没带,只有她的破布包,包里是奶奶的积蓄和老年机,还有一颗话梅糖。
她申请了学校的住宿,又在老师帮忙下拿到了社保卡,以后的奖学金与助学金都会打在里面,不用全部交给齐源。学校还特批她可以在放学后离开学校做兼职,或者在学校里面当图书管理员。
她不知道前路在何方,至少现在,她还有梅旅同行,未来,她也会遇到更多同伴。
齐连不知道,怀里抱着的会在以后从枕头换成人,那人会在夜里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会在雷声响起时捂住她的耳朵,会轻轻吻去她的眼泪,会哄她安睡。
黑夜并不可怕。
言柯完全没想到,旁人口中拼命学习的年级第一会在课上打瞌睡,从课上睡到课下,从白天睡到天黑。
难道对方是那种课上摆烂再在背后偷偷内卷的类型?
可最开始的时候她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啊?
言柯记得,最开始做同桌的时候,齐连的精神头还很不错,现在却有了黑眼圈。
然而种种想法都只是猜测,她不好直接问人家,因为她们实在不太熟,一个月过去了,她们都还停留在偶尔会打个招呼的同学关系。
什么?你问为什么两个人明明互相在意的不得了,得到相处的机会了却装不熟?
那原因可就多了,最主要的就是齐连这人吧,话多只针对熟人,热情也只针对熟人,在外人看来,她就是孤僻不太合群,唯有隔壁班的梅旅偷偷过来串班时会露出笑容。
而言柯呢,在别人眼里比齐连还不好相处,她连一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相较偶尔还笑一下的齐连,和任何人说话或者做任何事,她基本上就没变过表情,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目光,无论是谁,第一感觉都是心虚,其次是觉得不可接近。
她们的真正交集起于一场偶然中的必然,时隔多年,言柯在一次测验中终于拿到了年级第一的宝座,可她却一点也不开心。
因为她已经确认齐连不是下课偷偷学习的人,而这次齐连也确实被瞌睡影响了成绩,连前五都没进去。很明显,她拿第一的原因是原来的年级第一在课上睡觉。
比起为拿第一得来的夸奖而骄傲,言柯心里更多的是不甘心,她感觉这个第一的位置就像是被人刻意让出来的。
每次看到齐连打瞌睡时,她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于是在某个寻常的午后,言柯趁着那天齐连清醒,向对方首次发起一个比较正式的对话:“齐连,你为什么总是在睡觉?”
齐连迷迷蒙揉着眼,眼皮下的黑眼圈已经很严重了,眼里还有不明显的红血丝,她的语气不善:“关你什么事?”
对话邀请被拒,第一次尝试失败。
其实那会儿的齐连也不是故意挑衅言柯,只是她心情不大好,学校图书馆的工作早就辞了,因为那份工作得到的报酬只够她自己温饱,绝对满足不了她身上的吸血虫们,所以她在外面上工资最高的夜班,每天做到凌晨一两点,这实在太耗费精力,生活正逼着她做出取舍,最终她选择暂时放下学习,她认为学习是个长期积累的过程,又以为自己的积累暂时是够了,可以趁现在才高一,课业不算重的时候出去多挣一点为以后打算。
结果就是哪怕上课尽可能地打起精神,也扛不住日夜颠倒的疲惫,只要略微一走神,一节课就约等于白上,没有学到东西,她的成绩自然会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直到这次掉出前五,她才明白,高一哪怕相对轻松,和初中比也不是一个量级的存在,她初中提前学的那点压根不够看。
来到城市的第一学期,生活就给了过分天真的她当头一棒,只告诉她一个道理,人的精力终究有限。
而齐连更担心的是,若是以后课业更重,她的学业和工作完全失衡,到时候她又应该怎么办?
经历过不靠谱的妈制定不靠谱的计划带着她逃跑那件事后,齐连学会了走一步看三步,她知道自己不是杞人忧天,所以未来的焦虑和现在的焦虑搅和在一起,造成了她的精神恍惚与暴躁。
然而那会儿的她只能想到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后来事实证明,这个办法确实有点作用,她又进前三了,只是当齐连的“办法”被言柯发现后,言柯只觉得齐连这是被学习逼疯了。
不过那个“办法”的确有点神经病。
齐连对自己的身体向来狠心,也正是因她从小就喜欢压榨自己的身体潜能,又在乡间上山下河捕鱼抓鸟得到了一部分蛋白质的滋养,才让后来的她很有一膀子力气,而且□□很结实,哪怕十九岁时被齐胜砍了一斧头,肩膀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了,她也咬着牙走出了齐家大门。
从小到大受过的伤痛实在太多,所以导致她对疼痛很麻木,不够剧烈不够狠的伤害无法提起她的精神,短暂的剧痛又无法令她清醒太久,所以常规的提神方法对她用处不大,而她又不想浪费钱去买茶叶和风油精,那怎么办?
齐连想了个笨办法,她用不锋利的尺子用力磨自己的手臂,钝刀子割肉最为折磨,而尺子比钝刀子还要钝,她的手腕会被磨破皮,磨出血,又痛又痒。
但她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在上课时用书本的重量夹住尺子,把左手放在课桌下磨,整个左手上到处是细小的疤痕,因为经常二次受伤而一直无法愈合,她只能面无表情地上课并举起右手回答问题。
起先齐连做得很隐蔽,连言柯都没有发现异常,她还以为齐连恢复正常想通了开始努力学习了,只有偶尔会觉得齐连的黑眼圈似乎越来越重,那张脸也一天比一天阴鸷,直到后来齐连变本加厉,尺子换成了圆规的尖端,不只是磨,她还扎,终于让言柯抓住了一点端倪。
最后,有一次她用圆规扎手臂,因为扎的动作幅度过大,被言柯一把抓住了手腕。
言柯看着齐连已经伤痕累累的左手手臂,脸上头一次出现明显的情绪,原本舒展的细眉紧紧皱起,很显然是愤怒。
言柯也是个干脆的,她知道这种时候劝对方是没用的,直接拽着齐连去找了班主任。
班主任在办公室里让言柯撸起齐连的袖子,强行检查了齐连的左臂,哪怕言柯的力气不大,齐连也完全不敢反抗,而是很心虚地低下头。
二人看到那只精瘦左臂上面凹凸不平的沟壑与纵横交错的划痕,直接将齐连送进了校医室。
后来在老班的唾沫横飞下,齐连的“提神醒脑”计划被迫终止。
再往后的齐连想起这段兵荒马乱的时光,只觉得她和梅旅不愧是天打雷劈的好“损友”,哪怕各自用的理由不同,却都不约而同地走上了用伤害自己来委曲求全的道路,只不过她是被救得及时,而梅旅却是被“杀”得彻底。
老班还准备给她安排一位小“监督官”,而言柯挺身而出主动承担了这个位置,全程没过问一句齐连这个“当事人”。
其实就算不安排,同样的傻事齐连也不会再干第二回,因为校医已经告诉她,她如果再不休息,就有极大可能会猝死,齐连惜命,可不想就这么死在奋斗的半道上。
但是她的“监督官”却非常的不信任她,不信任到她把手伸到桌肚里拿本书都要被盯一眼,那目光警惕得仿佛她掏出来的不是书,而是个书本模样的炸弹。
其实齐连当时很想问言柯,她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只是她最后都没敢问出口,而未来熟悉之后也不用问了,因为言柯就是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善良小傻瓜。
在这种严密的“监视”下,齐连放弃了挣扎,晚上的兼职不能丢,她只能在白天补觉,然后找空闲时间疯狂补笔记。
既然要补笔记,那肯定需要有个写完了笔记的人把笔记借给她,不同班进度不同的梅旅不在考虑范围内,班上就只剩下言柯和她有一点交集。
又硬又犟喜欢知错也不低头的齐连低了头,用比蚊子嗡嗡还要小的声音对言柯说:“能不能借我用下笔记……”
言柯压根就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她知道对方现在需要什么,所以她把自己的笔记借给了齐连,作为交换,她要齐连告诉她为什么上课这么困。
齐连是个特别好面子的骗子,哪怕是儿时的天使姐姐,她也不想说实话,用自己的家庭情况惹来对方同情的目光,她只告诉了对方其中一个小原因——她是低血糖。
那时的齐连经常为了省钱少吃几顿饭,平时又要干那么多活,所以有点低血糖也很正常。
但言柯确实是个善良的小傻瓜,因为从那天以后,齐连每天都能从自己的座位里摸出一些某人不知在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糖,甚至有一次,她还摸出了一根包装很熟悉的话梅糖。
这次的话梅糖齐连吃了,能让孤僻的前年级第一露出笑容的人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