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后我造出了他的仿生人-桎梏》多米多又多

7、渊光微茫（2）

　　距离旧港区那场寒冷彻骨的对峙，已经过去整整两天。

　　陆起之那句“高级家政服务吗？”的质问，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每一次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羞耻。那份信任被碾碎后的空洞感，比单纯的指责更让他心头发慌，沉重地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楚。

　　然而，在这尖锐的痛苦之下，另一种更隐秘、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情绪也在悄然滋生。

　　挥之不去的，是关于那双眼睛本身的记忆。

　　他记得陆起之镜片后审视的眼神。但也记得在更早的其他实验室里，那同样的浅蓝色眼睛也曾专注地落在他身上。

　　为什么同一个人，同一种目光，带来的感受却天差地别？这种强烈的反差和随之而来的困惑，竟比单纯的指责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甚至……可耻地发现自己会在某个发呆的瞬间，无意识地回想陆起之推眼镜时骨节分明的手指，或是他在“星海”演讲时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

　　这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思绪让他感到烦躁和不安，夹杂着一丝难以启齿的悸动。他用力甩甩头，试图将这些“无关紧要”的、甚至带着背叛感的念头驱逐出去。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他是一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失败者！

　　金向明、那笔来历不明的赃款、被彻底抹去的系统痕迹、家中那个日益老化的“母亲”机器人、父亲加速恶化的病情……无数沉重的现实锁链，层层缠绕，压得他喘不过气，几乎要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

　　还有一天就是研究院审查委员会最终落锤的日子。

　　这期间，叶斐被暂停了所有工作权限，身份卡和实验室门禁都被冻结。但这两天，他也没有停下来。他反反复复地给纪律委员会和院长办公室发送证据详实的申诉报告，详细陈述考核系统的异常、金向明的可疑动机、以及可能存在的矩阵公司干预。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格式化的回执，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他的申诉一次次驳回。每一次的系统提示音，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仅存的希望上。

　　他不甘心。

　　他通过邵英那位游离在灰色地带的黑客朋友，勉强追查到那笔打入他账户的“赃款”源头，是一个来自匿名的、层层加密的波士顿账户。然而，当他朋友试图深入追踪时，立刻遭遇了极其密集且高级的反追踪陷阱，追踪行动频频受阻，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他又把希望投向金向明办公室里那具无法辩驳的罪证——那具顶着学姐面容的机器人。叶斐动用了他能想到的所有非正式渠道，疯狂搜寻着关于这具机器人存在的任何蛛丝马迹：采购记录、维修记录、能源消耗异常、甚至黑市流通信息……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那具机器人，连同它背后肮脏的交易记录，仿佛从未存在过，被一只看不见的、拥有远超他权限的大手，从研究院乃至更广的数据库里，彻底抹除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一个又一个的方向被堵死。

　　金向明和他背后的那只手布下的谋局太过精密，如同一个完美的闭环。所有指向他的“证据”链条都完美闭合，逻辑严密。而所有能证明他清白的痕迹，都被那只无形的、代表着权力与资本的大手，用绝对的力量，从系统里彻底抹除。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科技至上的冰冷时代，个体的清白在庞大的权力与资本机器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真相可以被随意篡改、覆盖和删除，最终呈现在裁决者面前的，永远是他们需要的“事实”。

　　而他这样的小人物，不过是棋盘上任人摆弄、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棋子，连挣扎的涟漪都掀不起来。

　　徒劳和深深的无力感，像窗外沉沉的夜色，要将他彻底吞没、溶解。

　　他甚至开始怀疑，挣扎是否还有意义。

　　嗡——

　　就在这片绝望的泥沼即将没顶之际，终端屏幕毫无征兆地亮起，一条新消息静静悬浮：

　　[你提供的线索方向有进展。明早9点，ASI主楼B7实验室面谈。]

　　发送人：陆起之。

　　叶斐的心脏猛地一窒，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

　　他查到了？他相信我了？他……还在查？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微弱的希望瞬间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堤坝。他几乎是颤抖着回复消息，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笨拙：

　　[收到。准时到。]

　　做完这个动作，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仿佛也被抽干了。他重重地靠回椅背，缓缓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

　　黑暗中，只有终端屏幕那点微光，映着他苍白而疲惫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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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九点整，陆起之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实验室门口。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依旧，周身散发着一种工作状态下的专注气场，丝毫看不出旧港区质问时的冷漠。

　　“跟我来。”

　　他没有多余的话，声音低沉平稳。

　　叶斐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两人一路无言。

　　研究所的走廊空旷安静，只有他们规律的脚步声在回荡。叶斐几次想开口询问进展，但陆起之挺直的背脊和沉默的姿态，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打破了他所有酝酿好的措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凝滞感。

　　实验室的厚重隔离门向两侧无声滑开。叶斐跟着踏入，目光立刻被实验室里那个伏案的身影攫住。

　　丁呈教授。

　　他几乎被层层叠叠、写满潦草公式的演算纸淹没。他弓着背，在纸上飞快地划动着，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专注，花白的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前，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似乎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他唰地一下抬起头，带着被打断思路的不悦，眉头紧锁。当他的目光越过陆起之，落在叶斐身上时，那点被打扰的不快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

　　那里没有预想中的责备或失望，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承载了太多东西的复杂情绪。

　　凝滞的时间一点点流逝，叶斐的心也随之惶惶不安，仿佛在接受一场无声的审判。

　　“叶斐，”

　　“知道我为什么破例见你吗？”

　　丁呈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没有绕弯子，单刀直入。

　　“是……因为考核的事情吗？”叶斐谨慎地回答，他怕说错话，怕自己抓不住这次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是，也不是。”

　　丁呈缓缓摇头，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份属于叶斐的论文复印件，“你的这篇论文，关于AGI行为模型中那些‘异常波动’的洞察……它本可以成为我们ASI研究突破下一个意识瓶颈的一根关键杠杆。它的价值，远比你想象的要重。”

　　“甚至可以说，它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可能颠覆传统的视角。”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叶斐的心口。

　　巨大的负罪感和被认可的酸楚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是带着赎罪般的、深深地弯下腰去，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哽咽的尾音：

　　“对不起，丁老师……我辜负了您的信任，也……搞砸了一切。我的权限……已经被剥夺了。那份研究……恐怕也……”

　　他无法再说下去。

　　丁呈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叶斐，望向窗外灰沉沉的天空，腰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棵历经风霜却依旧坚韧的老松。

　　“理想是你的，研究是你的，路，终究要你自己走。我无权，也无意干涉你的选择。”

　　他慢慢转回身，目光重新落在叶斐身上，这一次，那深邃的眼底多了一种近乎悲悯的锐利，似乎能看穿叶斐灵魂深处的挣扎与私欲：

　　“我只有一句忠告给你，叶斐：”

　　他戛然一顿，实验室的空气仿佛也被抽得更紧。

　　丁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分量，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叶斐的灵魂上：

　　“当火炬传递到你手中，当它足以照亮天堂也足以焚毁地狱……你能否扪心自问，你追求的，究竟是推动人类福祉的星火，还是满足一己私欲的灰烬？”

　　“你……能坦然面对那份答案吗？”

　　这句话，如同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叶斐深埋心底，日夜挣扎的病灶。那些纠缠不清的私欲、对父亲的愧疚、对纯粹理想的向往、以及在构陷中滋生的不甘与愤怒……

　　所有被他刻意压抑的矛盾，在这一刻被赤裸裸地摊开在丁呈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之下。羞愧瞬间涌上，烧得他脸颊滚烫。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无所遁形。

　　“我……”

　　一个字艰难地挤出喉咙，却再也无法继续。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必说了。”

　　丁呈仿佛早已预料，他抬手，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终止手势，动作带着阅尽千帆的疲惫与了然。丁呈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陆起之，带着信任和托付感，

　　“起之这几天，一直在追查院里那些见不得光的勾连。你的事……他都告诉我了。”

　　“他选择相信你。那么，我便信他的判断。”

　　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到中央控制台前，手指在权限识别区划过，又快速输入几道复杂的授权指令。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代表权限解封的绿色光带在控制台上流转。

　　“权限，我暂时解封给你们。” 他转过身，视线牢牢钉在叶斐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将最后的箴言刻进他的骨血里：

　　“记住：数据可以被篡改，证据可以被抹除，但——”

　　他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人心若失，便再难寻回。莫要辜负这份信任，叶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