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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渊光微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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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穿透薄薄的窗帘,在房间的地板上投下一方惨白的光斑。
叶斐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蜷缩在光斑边缘的阴影里,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金向明那张写满得意与恶毒的油腻面孔,混杂着广播里无情的宣判,反复切割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每一次“回放”,都带来新鲜的屈辱和更深沉的绝望。
他被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一个“重大失误”的污名,足以碾碎他在学术圈立足的所有根基。更让他窒息的是,那篇饱含心血、被陆起之赞誉为捕捉到“量子噪声”核心的论文,连同它关联的、尚未成形的理论推演项目,随时可能被金向明那个卑劣之徒掠夺、玷污,贴上别人的标签。
旧伤未愈,又被狠狠撕开伤口,渗出新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几乎要冲破束缚的呜咽。
终端屏幕幽幽亮起,自动推送着研究院的要闻,如同旁观者无情地展示着世界的运转:
[ASI考核爆重大事故,院士团要求严审“失误者”!]
[携手共赢,我院李立团队与波士顿生命矩阵公司展开深化合作,共探意识科技前沿。]
[“星海”演讲震撼世界,陆起之获多国顶尖机构演讲邀约。]
…………
那几条关于自己的刺目标题下,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澄澈、深邃,曾在实验室的投影光下,专注地落在他身上。
还有那句低沉的、仿佛带着温度的——
“希望能再见到你,叶斐。”
陆起之。
这个名字像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光,穿透了厚重的绝望。他是唯一可能在这片由构陷和谎言构筑的泥沼中,向他伸出手的人,也是唯一可能相信这看似荒谬阴谋背后真相的人。
叶斐没有选择。
这微光再渺茫,再微弱,也是他仅存的、抓住一丝清白的希望。
他不能沉下去,他必须抓住它!
叶斐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飞快地调出终端,编写出一条高度加密的信息,直接发送到陆起之的私人安全信道。每一个字符都敲得无比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与恳求都灌注其中:
[我是叶斐,考核事故是被人构陷,请相信我。我有生命矩阵公司与本院员工金向明勾结合谋的线索,事关科研安全与核心研究,请求紧急面谈!]
信息发送的瞬间,屏幕光尚未完全熄灭,一封新邮件的提示音几乎同时响起。
发件人赫然是陆起之。
叶斐的指尖猛地一颤,差点将屏幕上的信息抹去。他迅速稳住呼吸,视线紧紧锁住那行简洁到近乎冷漠的文字:
[丁教授欲在院方决议前见你,地点待定。]
丁呈教授?
那位站在科研领域巅峰的院士,一个连生命矩阵公司曾开出天价邀约都拒之门外,只为埋首于实验室的纯粹学者。他为何要在此时,一切尚未盖棺定论前,越过层层冰冷的程序,单独约见一个刚被钉上“重大失误”、随时可能被扫地出门的底层研究员?
无数疑问像藤蔓缠绕上来。
丁老师知道了?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还是……这本身就是某种程序之外的“审判”?陆起之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封邮件是橄榄枝,还是更深的漩涡入口?
他盯着陆起之那行字,指尖悬在回复键上,迟疑片刻,终是用力地按了下去:
[明白,随时等候丁老师安排。是否可以在此前,单独约见你面谈?事关紧急线索。]
信息发出,如同石沉大海。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窗外的月光缓慢地在地板上移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叶斐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带着凉意的布料贴在额头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他试图梳理思绪,回忆金向明办公室的每一个细节,希尔薇的耳钉,考核室的陷阱……但纷乱的线索像纠缠的毛线团,找不到头绪,只带来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无所依凭的空茫。
直到后半夜,终端才微微亮起,依旧是陆起之,依旧简洁:
[明晨7:00,旧港区7号码头,蓝锚咖啡店。]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只有时间地点。
像一道冰冷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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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旧港区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咸腥雾气里,混杂着腐烂海藻和潮湿的味道。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叶斐提前半小时就已经到达。
他没进咖啡店,只坐在店外的长椅上,视线失焦地投向灰蒙蒙的海面。冷彻的海风穿透单薄的外套,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麻木地跳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只有海浪拍打岸边墙壁的沉闷声响,单调而空洞地回荡着,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几米处。黑色大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半张脸,茶褐色的微卷发丝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
他没有靠近,只是隔着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落在叶斐身上,审视着他清瘦的背影和低垂的颈项。
是陆起之。
他缓缓踱步上前,在叶斐身侧的长椅另一端坐下,中间隔着一段礼貌而疏离的距离。没有寒暄,目光依旧投向雾气飘散的海面,声音似乎比海风更冷、更沉,直接砸在叶斐刚刚因等待而悬起的心口:
“金向明加入李立团队了,深度绑定模控项目。他们手里有你那份核心研究的数据流分析模型。”
他侧过头,眼镜后的浅蓝色眼睛尖锐刺骨,穿透雾气牢牢锁住叶斐,“授权文件上,有你的生物签名。是你本人亲自授权的,对吗?”
叶斐猛地抬头,几乎是本能地、带着被冤枉的激烈反驳:“我没有!”声音在空旷沉寂的码头显得突兀而尖锐。
他立刻意识到失态,狠狠咬住下唇内侧,尝到更浓的血腥味。
他深深地吸气,咸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手指在膝盖上蜷缩又松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印痕。几番挣扎,他终于抬起头,强迫自己迎向陆起之审视的目光,眼底是孤注一掷的恳切与一丝脆弱:
“我……我知道,在那些所谓的‘证据’面前,我说什么都像苍白无力的狡辩……包括对你。”
他声音干涩,语速略微加快,像是在和时间赛跑,“我没有故意破坏考核模型,那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我更没有授权任何人转让我的核心研究!这一切……我可以解释,金向明他……”
他试图说出希尔薇的名字,说出那笔赃款,说出金向明办公室里那具顶着学姐面容的机器人,说出考核系统后台被彻底抹去的痕迹……但喉咙像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在陆起之那双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目光注视下,任何辩解都显得如此空洞无力。他最终只是重复道,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颤抖:
“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
陆起之沉默着。
那沉默像深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叶斐的脚踝、膝盖,向上蔓延,带来刺骨的寒意。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陆起之才缓缓抬起手,用指节轻推了一下镜架。这个动作叶斐见过多次,但这一次,似乎格外缓慢、格外沉重。镜片反射的光遮挡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个模糊而疏离的轮廓。
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没有波澜,却像审判的锤音:
“你的个人账户,在考核‘失误’被通报后的第二天,收到一笔异常汇款,金额巨大。”
他目光掠过叶斐瞬间失血、变得惨白的脸,投向飘渺无际的、被浓雾吞噬的海面,似乎在衡量什么,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寒冽的事实。
“这笔钱,随即被用于支付了一台最新款、高定制规格的AGI家政机器人。”
他稍作停顿,那短暂的空白,被海浪的拍打声填满,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像绞索一寸寸勒紧叶斐的咽喉。
陆起之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叶斐脸上,那双眼睛里,翻涌着一种叶斐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失望、审视和……近乎痛心的复杂情绪。
“叶斐,”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拷问力量,一字一句,敲打在叶斐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对你而言,所谓的科研理想……”
他刻意停顿,那短暂的空白被海风的呜咽无限拉长。
“究竟是什么?”
“是……”
他微微前倾身体,仿佛要将那最后的判决钉入叶斐的灵魂深处,声音低沉,却带着近乎残忍的明晰,一字一顿:
“可以随意践踏底线,用信仰和道德换来的……高级家政服务吗?”
“高级家政服务”——
这六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羞辱与嘲讽,狠狠烙印在叶斐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他猛地别过脸,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身体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胸腔里那片被彻底焚毁的荒原,在无声地嘶鸣、咆哮。
他珍视的、为之燃烧生命的研究理想……
他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洗刷污名的最后一丝希望……
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带着审判意味的质问,连同他那点卑微的、为父亲寻求慰藉的私心一起,碾得粉碎,散落在这腥咸寒冷的海风里,再无踪迹可寻。
原来在陆起之眼中,他也不过是个为了私欲可以出卖灵魂的卑劣之徒。强烈的羞耻感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
海风携着湿腻的雾气,在两人之间无声穿梭,卷入了深不见底的海天之间,也卷走了叶斐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