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时告别》星星爱吃番茄

33、漫长的暑假

　　录取通知书的到来，像一场盛大演出的最终幕布，缓缓落下，宣告了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最初的狂喜、激动、如释重负过后，生活并未立刻变得波澜壮阔，反而陷入了一种更为平淡、甚至有些冗长的过渡期。时间仿佛突然被抽走了内在的骨架，变得软塌塌、松散散，失去了方向感。

　　那个被赋予了太多意义的暑假，真正展开时，却显得格外普通，甚至有些百无聊赖。曾经梦想中“要睡到天荒地老”“要刷完所有错过的剧”“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豪情壮志，在突然实现的真空里，迅速褪色，露出其苍白的内里。

　　南星去相馆拍了红底的一寸照，准备入学用的各种证件。她坐在高脚凳上，听着摄影师的指令“头稍微低一点”“笑一笑”，努力挤出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手里那张印着“曦禾大学”字样的录取通知书，质感光滑，她反复摩挲着纸张的纹理，感觉像捧着一个轻盈却沉重的未来，真实又虚幻。父母小心翼翼地将通知书和户口本等重要文件放在一起，锁进书房抽屉的最里层，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需要妥善珍藏，又仿佛那样就能稍稍推迟离别时刻的到来。

　　她开始按照新生入学须知上的清单，一点点准备行李。这像是一个缓慢的、充满仪式感的告别过程。买了一个新的、更大的行李箱，轮子滑动起来悄无声息。和母亲一起去商场挑选新的床单被套，在花色和材质上犹豫良久。购置一些在南方生活用不到的、更厚实的羽绒服和保暖衣物，摸着那蓬松的面料，对北方的寒冷有了初步的、概念性的认知。母亲总嫌她带得不够，恨不得将整个家都给她搬去，不停地往购物车里塞各种零食、常用药、甚至家乡的特产；父亲则开始戴着老花镜，认真研究起北方的气候特点和饮食习俗，时不时在饭桌上叮嘱她“北方干燥，要多喝水”“听说那边口味重，你肠胃弱，刚开始吃不习惯就自己买点清淡的……”这些琐碎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准备工作，填充着一天天的时间，却也像倒计时的钟摆，声声敲击，时时提醒着离别的临近。

　　班级组织了一次谢师宴。饭店大厅里喧闹异常，充溢着一种强行营造的、最后的狂欢气息。同学们都脱下了穿了三年的校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牛仔裤、连衣裙、T恤衫，风格各异，仿佛一夜之间都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显露出某种模糊的成人模样。老师们也都卸下了平日的严肃，笑容可掬，甚至带着几分慈爱，接受着学生们一轮又一轮的敬酒。

　　大厅里人声鼎沸，酒杯碰撞声、嬉笑声、起哄声交织在一起。有人喝多了，脸红脖子粗地抱着班主任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地诉说着高三一年的委屈、压力和深深的不舍；有人抢过麦克风，大声唱着跑调的歌，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情绪；更多的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换着各自的录取院校信息，语气兴奋或怅然，互相留下联系方式，约定着“以后到了同一个城市一定要常聚”“大学毕业了一定要再见面”。气氛热烈而伤感，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关于青春告别的舞台剧，每个人都投入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试图用喧嚣掩盖离别的愁绪。

　　南星和江宸也去了。他们自然而然地被不同的人群包围着。南星和几个同样考上北方院校的女生聊着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和担忧；江宸则被几个男生围着，讨论着游戏和未来的专业。偶尔，他们的目光会在喧闹的人群中隔空相遇，远远地举杯示意一下，嘴角带着礼貌而理解的微笑，却很难找到机会，也没有足够的动力穿越人群，去进行一场单独的、深入的交谈。一种无形的、因即将踏上的截然不同旅程而产生的距离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产生。并非刻意疏远，只是自然而然地，被奔涌向不同方向的人生洪流，放置在了不同的交谈圈子和情绪频率上。

　　宴会最终在喧闹和感慨中结束。大家在校门口——这个他们曾经每天进出无数次的地方——互相道别，用力地拥抱，拍着彼此的肩膀，说着“以后常聚”“大学毕业再见”“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声音嘈杂，情感真挚。但每个人心里都清醒地知道，这一次告别，或许对很多人来说，就是真正的各奔东西，天各一方。那个曾经因为共同目标而紧密无比的集体，将在这一刻后，被广阔的地理距离和不同的生活轨迹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冲散，最终消散在茫茫人海里。

　　南星和江宸推着车，落在最后离开。夏夜的风温热而潮湿，吹拂在脸上，试图带走席间沾染的酒气和喧嚣，却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的惆怅。

　　“什么时候走？”江宸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月底的火车，K字头，要坐二十多个小时。”南星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把，“你呢？”

　　“也差不多时间，飞机，快一些。”江宸说。

　　简单的、关于行程的问答后，是一阵沉默。他们并排骑行着，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骑过那些无比熟悉的街道——一起上学放学的路，一起去补习班的路，一起在那场暴雨中疯狂奔跑过的路。每一寸路面似乎都承载着过往三年的记忆，在夜色中无声地流淌。

　　“物理……会很难吧？”南星努力找了个话题，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沉默。

　　“嗯。估计会。听说大学物理和高中完全是两回事。”江宸回答，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中文系也不轻松，听说要读很多很多书，写很多论文。”

　　“是啊，学长学姐也这么说……”南星附和道，心里却觉得这对话干巴巴的，进行得有些艰难。

　　他们仿佛突然之间失去了共同的话题土壤。过去，他们有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吐不完的槽，对老师一致的“抱怨”，对未来的模糊憧憬和巨大压力。那些具体的、 共享的日常，将他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而现在，那些曾经构成他们世界重心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而未来的大学生活，对彼此而言都是陌生且几乎不相交的领域，缺乏共同的认知基础。

　　一种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疏离感，像夜雾一样，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却真实存在。

　　在一个熟悉的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他们默契地停下车子，单脚撑地。
　　“那……”江宸看着前方读秒的红灯数字，开口，声音平稳，“到了那边，一切顺利。”

　　“你也是。”南星点点头，目光也落在不断减少的数字上，“……保重。”

　　绿灯亮了。数字归零，象征着通行，也象征着分别的时刻。

　　“走了。”江宸说，蹬动了踏板。

　　“嗯。”南星应道，也骑了出去。

　　没有再多的话。两人骑上车，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汇入了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流之中。谁也没有回头。

　　南星知道，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自然也是最真实的结局。没有狗血的冲突，没有深刻的误解，没有需要撕心裂肺告别的理由。只是像两条交叉线，在高中这个特定的时空点短暂相遇，并肩行进了一段最为陡峭也最为难忘的路程，然后，时间到了，便沿着各自既定的人生轨迹，自然而然地分开，奔向截然不同的远方。这是成长的必然，也是生活的常态。

　　漫长的暑假还在继续。日子像温吞水一样，不紧不慢地流淌。南星开始学着打理自己的生活，偶尔和几个即将同城读书的同学小聚，讨论着对未来的设想，互相打气；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家里，陪父母看看电视，或者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浮。

　　她也会时不时下意识地点开那个沉寂的对话框。他们的聊天记录永远停留在了互相道贺录取结果的那一天。她没有再发消息过去，他也没有。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默契，知道过去那种紧密的、分享日常的联结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强行延续，反而会显得尴尬和不合时宜。

　　有时，她会翻看手机里存着的那些照片——图书馆午后阳光下的尘埃，暴雨中狼狈却畅快的笑脸，画着拙劣笑脸和火箭的皱巴巴的纸条，甚至那张偷偷拍下的、关于金色银杏叶和某个专注侧影的模糊照片。那些记忆的瞬间依旧鲜明生动，带着当时特有的温度和情绪，此刻回想起来，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像是上辈子发生的、属于另一个自己的故事。

　　时间拥有强大而温柔的魔力，它能冲刷掉最初最激烈的情绪浪潮，也能将那些浓烈的情感慢慢沉淀，转化为一种淡淡的、可供安静怀念的温暖底色。

　　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行李箱越来越满，期待和不安渐渐取代了那点若有若无的离愁别绪。南星开始更加具体地想象和规划大学生活——新的城市地图，未曾谋面的室友，五花八门的社团招新，还有那些听起来就很有趣的专业课程。一个新的世界，正在遥远的北方向她招手。

　　她将那些承载着过往三年密集记忆的实体物件——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和错题集，打满红勾与叉号的试卷，那些传递过无数小心思和小鼓励的、已经微微褪色的小纸条，仔细地、一张张地整理好，抚平褶皱，然后郑重地放进一个巨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旧饼干盒里，直到盒子被塞得满满当当。最后，她用透明的宽胶带，一圈圈地将盒盖封好，像是封存一个时代的琥珀。然后，她搬来椅子，踮起脚，将这个沉甸甸的盒子，放进了书柜的最顶层，一个不常触碰的角落。

　　像完成一场安静而郑重的封存仪式。没有眼泪，没有感伤，只有一种平静的接纳。

　　她知道，有些东西会被她打包进行李箱，带往遥远的北方，比如学到的知识，比如磨砺出的韧性，比如那些成长的教训和感悟。而有些东西，比如那段特定时空下的陪伴、那些细微的心动、那些只有身处其中才能完全体会的复杂心情，则会被她妥善地、完整地留在这个漫长的、无所事事的夏天，留在这座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城里。

　　夏日的尾声，天空依旧湛蓝高远，阳光依旧炽烈慷慨，知了依旧在声嘶力竭地歌唱，仿佛一切如常。

　　南星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楼下那些看了无数遍的街道、树木和楼房，心里充满了对未知远方的好奇与憧憬，同时也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对即将告别的一切熟悉事物的温柔眷恋。

　　漫长的、标志着童年与少年时代彻底结束的暑假，终将走向它的终点。

　　而一段全新的、更广阔的、属于成年世界的旅程，正在铁路的那一端，等待着她去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