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时告别》星星爱吃番茄

29、数字的审判

　　那个清晨，终究还是到来了。

　　天色未明，东方天际仅有一线鱼肚白挣扎着透出，城市还笼罩在一片压抑的蓝灰色调中。南星却早已醒来，或者说，她一夜浅眠，如同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每一根神经都敏锐地捕捉着时间的流逝。

　　家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父母起得比她还早，母亲在厨房无声地准备着早餐，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父亲坐在客厅，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目光放空地盯着某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人说破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南星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是暗着的。手机就放在手边，屏幕朝下，像一枚沉默的、即将引爆的炸弹。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急促而喧嚣。胃部因过度紧张而微微抽搐，早餐一口也吃不下去。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班级群里死寂一片，与昨日的喧嚣判若两地。所有人都潜伏在屏幕之后，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终于，当时针指向那个既定的时刻——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发出刺眼的光芒！紧接着，各种通知提示音如同听到了发令枪响，争先恐后地、尖锐地打破了死寂！班级群、好友私信、家人群……信息像洪水决堤般瞬间涌入！

　　南星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点开了那个至关重要的查询链接。
　　输入准考证号，身份证号。每一个数字的输入都沉重无比。鼠标指针悬停在“查询”按钮上，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

　　点击。

　　屏幕短暂地空白了一瞬，那短暂的几秒空白，像是时间本身都停止了流动。

　　然后，一连串数字，冰冷地、清晰地、毫无感情地跳了出来。

　　总分：638 语文：125 数学：132 英语：141 文综：240 全省排名：871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枚精确制导的炸弹，重重地砸在她的视网膜上，进而轰击着她的大脑和心脏。

　　638。比她最好的模拟考成绩高了十分，但比最乐观的预估又低了那么一点点。一个微妙而纠结的分数。871名，一个足以让人心生希望，却又无法确保任何事情的排名。

　　她死死地盯着那串数字，大脑有瞬间的完全空白，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几秒钟后，意识才如同迟来的潮水，缓慢地重新涌入。她开始疯狂地检索记忆中的院校历年录取线，心跳随着脑海中浮现的数字忽上忽下。

　　“怎么样？”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和急切。她和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焦虑和期待。

　　南星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只是机械地，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缓缓地转向他们。

　　一瞬间，父母的脑袋凑到了屏幕前。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屏幕上冰冷数字的反光，在他们眼中闪烁。

　　几秒钟后，母亲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眼眶瞬间红了。“638…够了，应该够了…”她喃喃自语，像是安慰南星，又像是安慰自己。父亲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憋了一个世纪，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南星的肩膀上，嘴唇哆嗦着：“好…好…辛苦了孩子…”眼中情绪复杂翻涌，有欣慰，也有同样明显的、对未来的担忧。

　　家里的固定电话和父母的手机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是亲戚们迫不及待的询问。父母接起电话，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不敢完全放松的复杂情绪，重复着那个数字：“哎，对，638…排名871…嗯，还行，现在就是等分数线了…”

　　南星没有去听那些电话。她重新将屏幕转回来，目光再次落在那串决定性的数字上。最初的巨大冲击波过后，一种更为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慢慢浮现。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崩溃的绝望。是一种……尘埃落定的虚脱感，混合着对过往所有付出的审视，以及对这个微妙分数所代表的、充满变数的未来的茫然揣测。

　　她拿起手机。屏幕上已经被班级群的信息彻底淹没。一场数字引发的情绪海啸在虚拟空间里猛烈爆发。

　　A同学：「炸了炸了！数学崩了！才110！我没了啊啊啊！」

　　B同学：「英语141！超常发挥了！老天保佑！」

　　C同学：「总分602，排名三千多，哎，就这样吧，累了。」

　　D同学：「@所有人谁查到理科状元的分数了？听说七百二十多？」

　　E同学：「完了，这个排名够不上我想去的学校了，怎么办啊想哭……」

　　F同学：「普天同庆！老子解放了！分数？去他妈的分数！今晚网吧通宵有没有人！」

　　各种分数、排名、狂喜的呐喊、失望的哭泣、错愕的惊呼、强作的镇定、彻底摆烂的宣言……信息滚动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南星默默地浏览着，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和他们的分数，心里下意识地做着比较，衡量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有人欢喜有人愁，人生的分水岭，在这一串串数字间，已清晰可见地开始浮现。

　　然后，她点开了那个沉默了一早上的对话框。

　　她看着江宸的名字，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最终，她只发送了一个简单的问号：

　　「？」

　　几乎是在发送成功的下一秒，对方的回复就弹了出来。同样简洁，没有任何寒暄和铺垫，只有一行数字和一个排名：

　　「679。排名189。」

　　一个非常顶尖的理科分数。符合他一贯的水平，甚至算得上稳定发挥。南星看着那行数字，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有为他高兴的放松，也有隐隐的、无法避免的比较带来的细微刺痛感，以及一种清晰的认知——这个分数，意味着他将会去往一个她难以企及的高度和远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认真地回复道： 「很厉害。恭喜。」
　　这一次，对方停顿了一会儿，才回复过来。不再是数字，而是一句问询： 「你呢？」

　　南星看着这两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分数和排名发了过去。

　　「638。871。」

　　对话框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仿佛他在斟酌词句。最终，发过来的却只是一句： 「嗯。知道了。」

　　没有虚假的安慰，没有夸张的祝贺，也没有任何关于排名和学校的即时分析。就只是…知道了。一种全然接纳的平静。

　　但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落入南星波澜起伏的心湖，奇异地带来了一种安稳感。他知道了她的战场结果，她也知道了他的。彼此都没有过多言语，但那份并肩作战过后、对彼此付出的尊重和理解，却尽在不言中。

　　她关掉了群聊的疯狂刷屏，将手机屏幕再次按灭，放在那串冰冷的、决定了她接下来很长一段人生轨迹的数字旁边。

　　房间里，父母还在接着电话，语气激动地重复着那些数字。窗外，城市已经完全苏醒，车流声、人声隐隐传来，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明亮地照了进来，落在书桌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屏幕上那串无可更改的数字。

　　审判降临，结果已定。

　　数字冰冷地划分出界限与可能，但生活，终究还要继续。它以这些数字为新的坐标，缓缓地、不可逆转地，转向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方向。而有些理解和连接，似乎又能短暂地超越这些数字，给予人一丝奇特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