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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惊蛰雷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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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
“1”。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最终定格在了“0”。
这一天,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清晨准时跳动更新。那个鲜红的、陪伴了他们整整两百多个日夜的“0”,像一枚冰冷的句号,凝固在屏幕上,沉默地宣告着漫长预备期的彻底终结。它不再是一个催促的符号,而成了一个终点,一个所有汗水、泪水、挣扎与期望最终汇聚的界碑。
没有预想中的电闪雷鸣,也没有最后的慷慨动员。高考日的清晨,是在一种近乎诡异的、被无限拉长的平静中到来的。天色是那种被雨水彻底清洗过后的、纯净通透的湛蓝,阳光和煦而不燥热,微风轻柔地拂过香樟树翠绿的树梢,发出温柔而规律的沙沙声,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令人懒散的夏日周末,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份懵懂的安宁之中。
然而,在这份近乎奢侈的寻常宁静之下,一股看不见的、无比庞大的能量正在这座城市的无数个角落、无数个年轻的身体和心灵里积聚、压缩、涌动,等待着那最终释放和审判的时刻。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张力弥漫在空气里,每一个呼吸都仿佛能吸入这种微妙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南星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浮游状态。思绪像不受控制的潮水,冲刷着记忆的沙滩,泛起无数知识的碎片和杂乱的情绪。但当天光真正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时,一种异常清醒的、近乎剥离的冷静感反而笼罩了她,将所有的纷乱奇异地压了下去。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清空了的容器,等待着被填入最终的答案。
她吃完母亲起大早精心准备、却在她口中完全尝不出味道的早餐——一根炸得金黄的油条,两个光滑的白水煮蛋,被摆成“100”的形状,寓意着满分的好彩头——穿上母亲连夜熨烫得平整服帖、散发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校服,然后开始第无数次检查那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准考证上的照片略显稚嫩,身份证的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光滑,2B铅笔的笔尖被削得恰到好处的圆钝,橡皮是崭新未拆封的,黑色签字笔准备了三支同款……每一样物品都仿佛被赋予了超越本身的意义,成了这场宏大仪式中不可或缺的圣器,被她的指尖反复确认、抚平,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默的祷告。
父亲早已准备好车钥匙,坚持要开车送考,却被南星异常坚定地拒绝了。她需要那段熟悉的、独自骑行的路程,需要那十几分钟吹在脸上的风,需要那份在移动中独自调整呼吸、凝聚心神的空间,那像是她的某种仪式前的静默。
推着单车走出单元门时,阳光正好,明亮而不刺眼。小区里有老人穿着白色的练功服,慢悠悠地打着太极,动作舒缓如云;有年幼的孩童追逐着彩色皮球,发出银铃般无忧无虑的笑声。世界依旧按照它固有的、从容不迫的节奏运转着,对某些人来说关乎命运转折的这一天,对更多人而言,只是亿万平凡日常中微不足道的一瞬。这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割裂感,反而像一盆冷水,让南星那颗微微鼓噪的心奇异地沉淀下来,变得格外清晰和冷静。
她骑上车,汇入清晨渐渐繁忙起来的车流。路上,能看到许多和她一样穿着各式校服、背着或拿着透明文件袋的身影,有的身边围着神情比考生还紧张的父母,喋喋不休地做着最后的叮嘱;有的则是三三两两的同学结伴而行,互相低声说着什么;更多的是像她一样,独自一人,沉默地骑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混合着紧张、肃穆、期待以及一丝被巨大压力冲刷后略显空洞的表情。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有人打闹嬉笑,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弥漫在通往各个考点的道路上,仿佛一支沉默的军队正在向各自的阵地开拔。
在一个长长的红绿灯路口,她随着车流停了下来。几乎是同时,另一辆熟悉的单车悄无声息地滑行而至,停在了她旁边不足一米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撞入眼帘的是江宸。
他也穿着一身洁净挺括的校服,头发似乎被水仔细打理过,服帖了许多,但眼底那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青黑依旧清晰可见,脸色是一种长期睡眠不足后的苍白,嘴唇微微抿着。他的车把上,也同样挂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看起来鼓鼓囊囊的透明文件袋,里面承载着同样的重量和期望。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都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都没预料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样一种方式突然相遇。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无声的目光交汇中迅速流淌而过,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慰藉,有对彼此状态的瞬间审视,更多的是对即将共同面对的事件的深切认知。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周围是世界固有的嘈杂:发动机的轰鸣、自行车铃清脆的叮铃声、远处隐约的广播声、枝头鸟雀的鸣叫。
没有“早上好”,没有“加油打气”,也没有“别紧张”之类苍白无力的安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甚至轻浮。
漫长的红灯读秒结束,绿灯亮起。
两人几乎是同时,默不作声地蹬动了踏板。
他们并排骑行了一小段路,依旧保持着彻底的沉默。但这份并肩前行中的沉默,与之前高三楼里那些被疲惫和压力浸透的沉默截然不同。它短暂地、有效地驱散了那种独自一人奔赴未知战场时难免滋生的孤寂感。仅仅知道身边有一个人,和你穿着一样的战袍,怀着同样的悸动,正驶向同一个宏伟目标的不同入口,这种认知本身,就化作了一种无声却坚实的力量。
然而,同行短暂。在一个熟悉的分岔路口,他们必须驶向不同的考点,那是早已被准考证注定好的、不同的方向。
车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两人再次默契地几乎同时停下车,双脚撑地。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路边,身后是川流不息、奔赴各自生活的车辆和行人,像一道流动的背景墙。
江宸转过头,目光落在南星脸上。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想竭力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沉甸甸的寂静,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凝固在了舌尖。他只是伸出手,摊开掌心。
里面是两颗他们无比熟悉的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在清晨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小而璀璨的光芒,一颗是明亮的柠檬黄,一颗是清凉的薄荷绿。
南星看着那两颗静静躺在他宽大掌心里的糖果,仿佛看到了过去几百个日夜里那些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陪伴瞬间。一股强烈而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小心翼翼地拿走了那颗柠檬味的,仿佛接过一枚珍贵的信物。
江宸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将剩下的那颗薄荷糖紧紧攥回掌心,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冰凉的力量。
然后,他抬起眼,深深地看向她。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他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类似微笑的弧度,但那弧度很快便消失在紧绷的唇角,转瞬即逝。他的目光很深,很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片平静无波、却暗流汹涌的海面,倒映着天空和她此刻的影像。
南星也努力地想调动脸部肌肉,回给他一个同样令人安心的笑容,但发现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她最终只是重重地、极其认真地点了一下头,所有的决心、鼓励和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都压缩在了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里。
没有拥抱,没有击掌,没有更多的言语和嘱托。所有的仪式都已在前夜完成,所有的鼓励都已在此前的日夜中交付。
下一刻,两人同时转过身,骑上单车,毫不犹豫地向着各自不同的考点方向,汇入清晨浩荡的车流之中,没有再回头一次。
他们带着同一款式的、装满希望与未来的透明文件袋,嘴里含着同样口味、能刺激神经带来短暂清醒的水果糖,怀揣着同样被压缩到极致、沉重无比的梦想与压力,奔赴向散布在这座城市不同角落的、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走向的庄严考场。
惊蛰的雷鸣,并未炸响在城市的天空。它无声地轰鸣在——
每一个被小心翼翼摊开的准考证的塑料封皮下,每一个被汗水微微浸湿、紧紧攥着的掌心里,每一次深深吸进初夏凉爽空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擂鼓般心跳的呼吸间,每一支即将在纯白答题卡上划下黑色轨迹、从而决定未来人生走向的笔尖之下。
它即将,以无声的方式,震颤这座城市,震颤无数个家庭的悲喜,震颤这一段滚烫的、即将永远封存的青春。
南星用力地蹬着车,感受着舌尖迅速泛开的、熟悉而尖锐的酸涩甜意,那味道刺激着味蕾,也奇异地让她更加清醒。她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悬挂着鲜红“高考考点”横幅的陌生学校大门,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入场的考生和家长,一种肃穆的气氛已然形成。
她握紧了冰凉的车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雷鸣,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