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时告别》星星爱吃番茄

18、百日誓师

　　“298”这个数字仿佛在屏幕上凝固了许久，久到几乎让人产生一种时间停滞的错觉。然而，当它某天清晨骤然跳动，变成刺目而规整的“100”时，所带来的冲击力依旧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100。

　　像一个巨大的、红色的惊叹号，又像一道最终审判的闸门，轰然坠落，截断了所有关于“还早”的自我欺骗和模糊地带。高三楼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又瞬间被注入了一种更加浓稠、更加焦灼的物质。一种无声的惊呼在所有人心底炸开，随之而来的是心脏被狠狠攥紧的窒息感。

　　学校决定用一种极具仪式感的方式来标记这个特殊的日子——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大会在上午课间操时间举行，所有高三学生被要求前往礼堂集合。

　　平日里充斥着嬉笑打闹的课间，这一天却异常安静。没有人催促，但每个人收拾书本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急促和沉重。走廊里，学生们沉默地汇成一股人流，向着礼堂方向移动。脚步声杂乱，却奇异地统一在一片低气压之中。没有人交谈，即使有，也是压得极低的、碎片式的耳语，迅速被更大的寂静吞没。

　　南星和江宸也在这股沉默的人流中。他们隔着一小段距离，没有交流，甚至没有对视，但某种共同的、沉重的情绪像无形的纽带连接着他们，以及这里的每一个人。南星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些汗湿，她下意识地在校服裤子上蹭了蹭。江宸则目视前方，嘴唇抿得很紧，下颌线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礼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主席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十年磨一剑，百日铸辉煌”。灯光打得很亮，照得底下每一张年轻却缺乏睡眠的脸庞都无所遁形。校长、年级主任、教师代表、学生代表轮番上台发言。声音通过麦克风被放大，在偌大的礼堂里回荡，撞击着墙壁，又反弹回每个人的耳中。

　　那些话语是熟悉的激励、是殷切的期望、是郑重的嘱托、是慷慨的动员。道理都懂，口号也早已听过无数遍。但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被如此集中而隆重地宣示出来，它们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全新的、沉重无比的力量，一字一句都砸在心上，沉甸甸地坠着。

　　“……未来的100天，将是你们人生中一段最为艰苦卓绝的征程……”

　　“……但这100天，也必将成为你们青春岁月里最浓墨重彩、最无悔的篇章！”

　　“……请拿出你们所有的勇气、毅力和决心，奋力一搏！”

　　“……今日的汗水，是为了明日的辉煌！百日冲刺，誓创佳绩！”

　　声音在耳边轰鸣，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发酵。有被激励的热血，有对未来的恐惧，有背水一战的决绝，也有不堪重负的茫然。南星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她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点不合时宜的湿意。她偷偷侧过脸，瞥见旁边的女生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泛白；后排的男生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现在，请全体起立！举起右拳，跟我宣誓！”

　　年级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同听到指令的士兵，全场学生“唰”地一声齐齐站起。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巨大的声响。无数只右拳被举起，森林一般，虽然有些手臂显得纤细，甚至微微颤抖，却无一例外地高举着。
　　南星举起拳，感受到手臂肌肉的紧绷。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砰砰撞击胸腔的声音，几乎要盖过领誓人的声音。江宸站在她斜前方几排的位置，她能看到他挺得笔直的背影和同样高举的、坚定的右拳。

　　领誓人高声念出誓词，台下数千人跟着高声复诵。起初声音还有些杂乱、迟疑，但很快便汇成一股洪流，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整齐，如同滚雷般在礼堂上空轰鸣、震荡，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灵。

　　“……不负父母的期盼！不负恩师的厚望！不负天赐的智慧！不负青春的理想！”

　　“……全力以赴！争分夺秒！勤奋苦读！永不言弃！”

　　“……奋斗百日！让梦想在六月翱翔！奋斗百日！让微笑挂满父母的脸庞！”

　　“……拼搏百日！决胜高考！成功！成功！成功！”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和近乎嘶哑的狂热。每一句誓言都像一柄重锤，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南星跟着大声念诵，感觉喉咙发干，血液却在奔涌沸腾。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感从脊椎一路窜升到头顶。她看到身边有人脸上挂着泪水，却依旧在用力呐喊；有人紧闭双眼，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许下承诺。

　　在这集体性的、情绪极度饱和的狂热中，南星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越人群的缝隙，再次落在那個挺拔而熟悉的背影上。就在那一刻，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江宸忽然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越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隔着一片沸腾的海洋，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周围是震耳欲聋的誓言呐喊，是无数张激动或泪流满面的面孔，是足以将人淹没的集体情绪。但在那短短的一刹那，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却在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了同样的东西：一种深刻的疲惫，一种沉重的压力，一种对未知的敬畏，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决定并肩走到底的决心。

　　目光一触即分。江宸转回头，继续跟着人群高声宣誓，下颌的线条依旧紧绷。南星也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更加用力地喊出接下来的誓言，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确定都借此驱逐出去。

　　宣誓环节结束，但沸腾的情绪并未立刻平息。掌声雷动，久久不息。然而，当学生们陆续坐下，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更加具体的现实感迅速取代了短暂的激情。口号喊得再响，最终还是要回到那张小小的书桌前去面对无穷无尽的习题。

　　大会结束后，人群再次沉默地涌出礼堂，返回那栋被爬山虎包裹的高三楼。脚步似乎比来时更加沉重。倒计时牌上，那个鲜红的“100”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南星和江宸依旧随着人流移动。在经过楼梯拐角，人群稍微稀疏一些时，江宸的脚步放缓了一点，几乎不易察觉地靠近南星身边。

　　他没有看她，目视前方，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南星耳中，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走了。”

　　南星也没有转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同样低声回应：

　　“嗯。”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激昂的互相打气。但在那片尚未散去的、震耳欲聋的誓言余音中，这两个最简单的字，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加真实、更有分量。

　　他们知道，最后的冲锋，真的开始了。百日之期，寸阴寸金。而他们，已在这喧嚣的仪式中，再次确认了彼此作为战友的身份，即将奔赴同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