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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冬夜的鼓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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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计时的数字无情地跌破了百日大关,像一道最终通牒,冰冷地悬挂在每个人的心头。寒意也随之深入,不再是浅尝辄辄的秋凉,而是南方特有的、能渗透进骨头缝里的湿冷。这种冷,不像北方的干冷那样可以用厚重的衣物彻底隔绝,它缠绵而阴鸷,伴随着连绵的阴雨,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令人沮丧的潮气中。高三楼的夜晚,窗户玻璃上总是凝结着厚厚一层白雾,模糊了外界的一切,也将室内那种混合着汗味、可可碱、纸张油墨和压抑呼吸的沉重空气紧紧锁住,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发酵焦虑的闷罐。
期末考试的阴影,如同另一座更陡峭的山峰,压在了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上。各科的模拟卷、预测卷、终极押题卷……不再是雪片,简直是倾盆大雨般泼洒下来,仿佛誓要在最后关头榨干他们所有的精力。晚自习的教室里,咳嗽声、擤鼻涕的声音、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片疲惫的背景音。流感病毒在这群过度疲劳、免疫力集体下降的年轻人中肆意流窜,却很少有人敢请假回家休息,生怕错过哪怕一丁点“可能考到”的信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濒临极限的、一触即发的焦灼。紧张和疲惫写在每一张年轻却缺乏血色的脸上。有人因为一次模拟考排名的意外下滑而彻底崩溃,躲在灯光昏暗的楼梯间里压抑地呜咽;有人因为一道反复讲过、自以为掌握却再次出错的题而情绪失控,将试卷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又默默捡起来展平;但更多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般的沉默,一种将所有情绪都向内压缩、直至麻木的、深深的疲惫。每个人的神经都像一根被拉伸到极限的橡皮筋,微微颤抖着,仿佛再施加一丝压力就会骤然断裂。
江宸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跌至谷底。他不幸中了流感的招,低烧反复,咳嗽断断续续拖了一周多也不见好转,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呼吸时胸腔里带着不祥的嗡鸣。更糟糕的是,他在一次被老师们寄予厚望的理综模拟中,出现了罕见的、堪称灾难性的失误——不是难题不会,而是在基础计算和审题上连环出错,最终排名惨烈地跌出了年级前十。这对于一贯稳定、优秀、甚至被某些同学视为“非人类”的他来说,不啻于一次沉重至极的打击。一整天,他都异常沉默,像一座被阴云笼罩的孤岛,眉头紧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连老师关切地询问也只是摇头不语。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一声微弱却及时的赦免。学生们如同被抽去了提线的木偶,动作迟缓、眼神空洞地收拾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和试卷。江宸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好东西,他拉高衣领遮住半张脸,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了教室,甚至没有像过去几百个夜晚那样,习惯性地在门口停留片刻,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
南星看着他几乎是“逃离”般的背影,心里猛地一揪,一种混合着担忧和感同身受的酸涩迅速蔓延开来。她快速将最后几本书塞进书包,拉链都来不及完全拉好,便追了出去。
室外寒气凛冽,扑面而来,像无数细密的冰针刺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教室里的沉闷,却也冷得让人心脏都缩紧。昏黄的路灯无力地照亮着空寂的校道,将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杈投下张牙舞爪的、扭曲的影子,显得格外寂寥萧索。南星推着车,小跑了几步,才在通往车棚的拐角处追上那个埋头疾走的、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
“江宸!”她喊了一声,冰冷空气吸入肺腑,刺激得她咳嗽了一下,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一大团白雾,又迅速消散在夜色里。
他脚步猛地顿住,背影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异常憔悴,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
两人推着车,并排走在已然稀疏的人流中,一时无话。只有单车车轮碾过冰冷地面的单调声响,以及江宸抑制不住的、从胸腔深处传来的、沉闷而痛苦的咳嗽声,每一次咳嗽都让他肩膀剧烈地抖动一下。沉默像冰冷的沥青,凝固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
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彻底远离了校门,周围的同学也变得稀稀拉拉,最终只剩下他们两人。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打烊,只有霓虹招牌在冷夜里无声闪烁。
江宸才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撕裂,带着一种南星从未听过的、近乎破碎的迷茫和疲惫,轻得像耳语,却重重砸在她的心上:“南星……我好像……真的有点跑不动了。”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南星心中。她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那个总是冷静、理性、甚至有些游刃有余的江宸,此刻听起来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倾诉:“那道题……我不该错的……我知道怎么做,可是当时脑子就像锈住了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用力咳嗽了几声,咳得弯下腰,肩膀微微颤抖,“我感觉……好累……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堆在一起,要塌了……”
南星也立刻停下脚步,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看着他被路灯拉得长长又孤单的影子,心里酸涩得发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没有说那些“一次失误没关系”、“下次考好就行”的苍白安慰,她知道此刻任何轻飘飘的话语都是隔靴搔痒,甚至是一种残忍。
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冷风里,等他这一阵剧烈的咳嗽稍稍平复。然后,她从自己车筐里拿出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到他面前。杯口立刻冒出腾腾的热气,在寒冷空气中显得格外温暖。里面是她晚自习前刚去接满的热水。
“喝点热水吧,”她的声音在寂静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你咳得太厉害了。”
江宸怔怔地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水,又抬眼看了看南星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和写满担忧的眼睛,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温热的触感透过不锈钢杯壁迅速传递到他早已冻得冰凉僵硬的手指上,那一点暖意似乎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开来。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刺痛的喉咙,带来短暂却真实的舒缓,仿佛暂时熨平了那里的褶皱和伤痛。
“我也很怕。”
南星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稳定和清晰,像是在对江宸说,也像是在对这清冷无人的街道和漫漫长夜宣告。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埃味的空气,感觉肺腑都被激得一颤。
“我怕得要死。”她继续说,目光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前方看不到尽头的路,“我怕数学永远也考不到一百四,怕文综选择题永远摇摆不定,怕看到成绩单时爸妈强装镇定却难掩失望的眼神,怕辜负了所有熬过的夜……有时候半夜做梦,都在一遍遍地验算那道总是出错的物理题,然后一身冷汗地吓醒,心慌得再也睡不着。”
她顿了顿,似乎也在整理自己的情绪,然后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身旁沉默的少年,语气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认真:“但是,江宸,我们都已经咬牙跑到这里了,离终点就剩下这最后一段最陡最黑的路了。如果我们现在都说跑不动了,停下来,那之前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累,所有的怕,不就全都白费了吗?不就等于……提前向它举手投降了吗?”
“那次下那么大的暴雨,电闪雷鸣的,我们都一起淋着跑回来了。”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急切的力量,“现在也一样!就是天再冷,风再大,路再黑,你也绝对不能停下来!我也不会!我们……必须得一起,互相盯着,互相拖着,也得坚持跑到最后!不管最后冲过终点线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是独占鳌头还是名落孙山,至少我们是跑完了全程的!不能倒在这里!”
她的语气并没有多少激昂的煽动,更多的是平铺直叙,甚至带着同样的疲惫,却正因为如此,才格外真实,格外有重量。那不是隔岸观火的鼓励,而是来自同样深陷泥潭、同样精疲力尽、却愿意伸出手的战友最朴素的誓言。
江宸紧紧握着那杯温热的水,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久久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声表明他在听着。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远处传来模糊的夜班车驶过的声音。
南星的话,像那杯温热的水一样,一点点、缓慢地渗透进他几乎被冻僵、被挫折感和病痛麻痹的心脏深处。那层坚硬的、自我封闭的外壳,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轻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微弱,却像巨石下钻出的嫩芽,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微弱生机。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虽然脸色依旧苍白憔悴,病容明显,眼底的血丝也未褪去,但那种近乎死寂的绝望和迷茫已经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泪水冲刷过般的清澈,以及一种疲惫到极致后反而生出的、更加坚韧沉静的光。
“谢谢。”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却平稳了许多,不再颤抖。他把杯子递还给南星,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她的,冰凉与温热短暂交汇。
“走吧,”南星接过杯子,拧好盖子,重新推起车子,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外面太冷了,再待下去真要冻成冰棍了。赶紧回去,用热水泡个脚,把药吃了,蒙头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明天……”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再次对他强调:“明天还得继续呢。”
“嗯,”江宸点了点头,也推起了车,“继续。”
两人再次并肩,骑行在清冷无人的街道上。寒风依旧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未来依旧沉重得让人不敢细想,倒计时的数字依旧会在第二天减少。但在这个冰冷彻骨的冬夜里,一番笨拙却毫无保留的倾诉,一杯温热的白水,一句“一起跑到最后”的简单约定,像一枚虽然微弱却顽强不息的火种,暂时驱散了盘踞在心头、漫无边际的寒冷与恐惧。
他们心知肚明,明天太阳升起,等待他们的依旧会是堆积如山的试卷、冰冷严格的排名、和永无止境的压力。但至少在此刻,他们不再是茫茫黑夜中独自踉跄前行的孤身一人。那份彼此确认过的、源自困境的陪伴和约定,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成为了支撑他们拖着沉重脚步、继续向前挪动的唯一支点。
冬夜漫长而寒冷,但知道有人与你同行,前路似乎也就不那么完全漆黑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