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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你在我眼中 ...

  •   林医生的办公室空调开得太足。祁安——现在法律上和社会身份上都是温言了——坐在诊疗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言的银叶袖扣。三个月来,这对袖扣一直戴在他手腕上,金属表面已经被磨出了细小的划痕。

      "祁先生——不,温先生...抱歉,这太混乱了。"林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需要告诉你一些检查结果。"

      祁安静静地看着他。自从"祁安"的葬礼后,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色彩变淡,声音变远,连疼痛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关于所谓的'灵魂互换'..."林医生推过一份文件,"我们做了全面的神经心理学评估和脑部扫描。从医学角度,这种现象从未发生过。"

      文件上的医学术语在祁安眼前跳动:解离性身份障碍、创伤后应激反应、虚构记忆...最后一行结论刺眼得像是用火焰写成的:"患者祁安始终处于植物状态,未曾恢复意识。"

      "什么意思?"祁安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医生的嘴唇开合,声音却延迟了几秒才到达祁安的耳朵:"温言先生的脑损伤比我们最初诊断的更严重。他实际上...从未真正醒来过。您所经历的'灵魂互换',是极度创伤下产生的解离性身份体验。"

      窗外的知更鸟撞上了玻璃,发出清脆的"咚"一声。祁安盯着那只晕头转向的小鸟,突然很想笑。多么荒谬啊,四个月来与他同吃同住、一起工作、甚至获奖的那个存在,竟然只是他大脑创造的一场幻觉?

      "不可能。"他听见自己说,"他——他记得只有我知道的事情。我的学号,我童年的秘密..."

      "共情记忆。"林医生轻声解释,"长期亲密伴侣会无意识地吸收对方的记忆,就像自己的经历一样。在极端创伤下,这些记忆可能以虚构叙事的方式呈现。"

      祁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温言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中指第一个关节处有那个熟悉的茧。这双手在过去四个月里画过建筑设计稿,写过童话结局,甚至做过爱...但按照林医生的说法,这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在黑暗中的独舞。

      "那些专业能力呢?"祁安的声音开始颤抖,"他——那个存在——能完成我的建筑设计,甚至赢得了奖项..."

      林医生叹了口气:"您本身就是建筑设计师,祁先生。在解离状态下,您可能调用了一直存在但未被充分表达的能力。至于奖项..."他犹豫了一下,"评委会看中的或许是作品中的创新视角,那种建筑与童话的独特融合。"

      祁安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到窗前,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楼下花园里,一个护士推着轮椅上的病人慢慢散步,阳光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么...最后那天..."祁安的声音哽住了,"他突然倒下..."

      "迟发性硬膜下血肿。"林医生走到他身边,"这种并发症在严重颅脑损伤后并不罕见。事实上,温言先生能维持基本生命体征那么久,已经是医学上的奇迹了。"

      奇迹。这个词像刀子一样插进祁安的心脏。如果那是奇迹,那么他现在经历的就是最残酷的玩笑。

      "为什么是灵魂互换?"他转过身,直视医生的眼睛,"为什么我的大脑要选择这样一个...荒诞的叙事?"

      林医生的目光柔和下来:"或许因为这是唯一能让您接受现实的方式。直接面对爱人的死亡太过痛苦,于是心灵创造了一个折中方案——他既活着,又不必面对严重残疾的未来。"

      祁安想起"祁安"曾经说过的话:"也许灵魂互换不只是瞬间的事,而是一个过程。"现在他明白了,那从来不是什么灵魂融合,而是他一点一点地接受温言已经离去的事实。

      "现在怎么办?"他问,声音空洞得像一具躯壳。

      "继续生活。"林医生递给他一张名片,"这位是专攻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李医生。我建议您——"

      "以谁的身份生活?"祁安打断他,"温言在法律上已经死了。祁安...祁安从未真正回来过。"

      林医生沉默了。阳光在办公桌上移动,照亮了那份残酷的诊断报告。祁安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温言最后那篇童话《镜中花园》的结局,那个"祁安"写完的版本。

      "您读过这个吗?"他展开纸张,"关于一个困在镜中世界的人。"

      林医生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渐渐舒展:"很有意思...主角最终选择留在镜中,创造一个新世界。"他抬头看向祁安,"您知道吗?许多解离性障碍患者会通过创作来表达内心冲突。"

      祁安收回纸张,小心地折好:"所以这也是我写的?"

      "更准确地说,是您内心深处的温言写的。"林医生轻声说,"那个您深爱的、已经成为您一部分的温言。"

      回家的路上,祁安在公园长椅上坐了很久。孩子们在喷泉边嬉戏,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他摸出手机,锁屏还是那张在植物园的合照——温言举着一片银杏叶,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现在那个笑容永远消失了,不是消失在死亡里,而是消失在从未真正回归的虚无中。

      手机相册里还存着"祁安"获奖时的照片——温言的身体穿着改小的西装,站在领奖台上举起奖杯。祁安放大了那张脸,寻找任何可能的破绽。但照片上的人眼神坚定,嘴角含笑,完全不像一个虚构的幻影。

      公寓门锁的密码没变。推开门时,一股淡淡的灰尘味扑面而来。祁安站在玄关,突然不确定该怎么称呼这个地方——是"家"?是"温言的公寓"?还是"两个不存在的人的纪念馆"?

      他径直走向书房——温言的书房,过去四个月里"祁安"经常在那里工作。书桌上还摊开着几本建筑期刊和一本素描本。祁安翻开素描本,里面是"祁安"画的建筑草图,笔触流畅自信,完全是专业水准。如果不是灵魂互换,一个儿童文学编辑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掌握如此精湛的技法?

      抽屉上了锁。祁安试了几个密码都不对——温言的生日,他们的纪念日,甚至他自己的生日。最后他输入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期,锁应声而开。

      抽屉里整齐地放着几本笔记和稿纸。最上面是一个标着《镜中花园》的文件夹。祁安翻开第一页,上面是温言工整的字迹:

      "给安: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被劈成两半的灵魂,在镜子里寻找完整。希望有一天我能写完它。——言"

      日期是车祸前一天。

      祁安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透过纸张触摸到温言写字时的手势。他继续翻阅,在抽屉深处发现了一本病历——不是车祸后的,而是之前的。就诊日期显示温言在车祸前两周去看过神经科医生,主诉是"偶尔视线模糊和短暂失忆"。医生的诊断意见是"建议进一步做MRI检查"。

      温言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病历单从祁安手中滑落。如果温言早有症状,如果车祸不是偶然...这个念头太沉重,他不敢继续想下去。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温言的母亲。

      "言言,妈妈想和你谈谈...关于祁安的保险金。"老太太的声音疲惫不堪,"法律上你是他的配偶,所有文件都需要你签字。"

      祁安握紧电话,喉咙发紧。他现在是温言了,必须处理"祁安"的遗产——实际上是他自己的遗产。这种荒谬感几乎让他笑出声。

      "好的,妈妈。"他听见自己用温言安慰母亲时特有的温柔语气说,"我明天过来处理。"

      挂断电话,祁安走向浴室。镜子里的温言眼睛红肿,嘴角下垂。祁安伸手触碰镜面,冰凉的玻璃阻隔了指尖。

      "你在哪里?"他轻声问镜中的影像,"如果从未进入我的身体,那么你的灵魂去了哪里?"

      没有回答。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像一颗缓慢破碎的心。

      第二天,祁安去了出版社。林姐见到他时明显松了口气:"言言!你总算回来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办公室还是老样子。温言的桌上有几摞等待审读的稿件,电脑旁摆着那个他们一起在陶艺课做的马克杯——歪歪扭扭的,但温言一直很喜欢。祁安打开电脑,密码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日期。桌面壁纸是祁安设计的第一个建筑的照片。

      "《镜中花园》的绘本企划..."林姐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想继续吗?"

      祁安点点头。他点开文档库,找到"祁安"完成的那版结局。园丁的儿子最终没有回到现实世界,而是在镜中创造了一个新花园,让两个世界各自生长。结尾处有一段话:

      "有时候,最真实的东西不在镜子的这一边或那一边,而在你同时看到两个世界的那一刻。"

      祁安盯着屏幕,突然有了主意。他打开一个新文档,开始将建筑术语转化为童话语言:拱门变成彩虹桥,玻璃幕墙变成冰魔法城堡,钢结构变成巨人的骨架...当两个领域的词汇交织在一起时,一种奇特的和谐感油然而生。

      "这是什么?"林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眼睛发亮。

      "《建筑童话》。"祁安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一个将建筑原理融入童话的新系列。"

      林姐拍手叫好:"太棒了!这正是市场缺少的跨界作品。你有具体构思了吗?"

      祁安看向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他突然明白,无论医学报告上怎么说,温言确实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在他的记忆里,在他的习惯中,甚至在他此刻的创作里。也许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第一本叫《会呼吸的房子》。"他说,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关于一个建筑师设计了一座能随主人心情变化的房子。"

      那天晚上,祁安做了一个梦。梦里温言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而镜中的影像却是祁安。他们同时开口说话,声音重叠在一起:"你看,我们从未真正分离。"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祁安走到浴室,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温言的外表,祁安的灵魂,或者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奇怪的是,今天他第一次同时看到了温言和祁安——温言的眼睛里闪烁着祁安的思考,祁安的悲伤软化在温言的唇角。

      "伤的是我的□□,死的是你的灵魂。"他对镜中人说,然后摇摇头,"不,也许我们都活着,以某种新的形式。"

      他拿起温言的护照,翻开第一页。照片上的男子微笑着看他。祁安轻轻抚摸那个影像,做出了决定。

      一年后,巴黎蒙马特高地的一家咖啡馆。

      "温先生,您的咖啡。"服务生放下杯子,"加双份糖,对吧?"

      祁安微笑着点头。他面前摊开着一本素描本,上面是圣心大教堂的速写,旁边写满了童话般的注解:圆顶是天使的帽子,彩色玻璃是凝固的糖果...

      《镜中花园》获得了国际儿童文学新人奖,"建筑童话"系列也大获成功。这次来巴黎,既是参加文学节,也是完成温言——也是他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

      祁安从包里拿出两本书。一本是《镜中花园》的精装版,扉页上写着"给安和言,永远在一起";另一本是空白的旅行日记,封面上贴着他们曾经收集的冰箱贴。

      他翻开日记本,在第一页写道:

      "亲爱的安和言:
      今天我终于来到了我们一直想来的地方。巴黎很美,咖啡馆的拿铁确实像你说的那样香甜。我带着我们两个人的眼睛在看这一切——你用我的眼光欣赏建筑结构,我用你的心感受童话氛围。
      有时候我还会对着镜子说话,但现在我知道了,那不是疯狂,而是爱的一种形式。你留下的遗物是你的脸你的身体,却唯独没有你——但也许,你从未真正离开。
      从此的每一面镜子都是厄里斯魔镜,同时映照着过去与现在,真实与想象,你和我。
      永远属于你们的,
      安言"

      合上日记本,祁安望向咖啡馆的玻璃窗。在阳光和倒影的魔法中,他清晰地看到两个重叠的身影——一个高挑的男子和一个清秀的男子,十指相扣,相视而笑。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你在我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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