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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碎裂 ...

  •   闹钟响起前,祁安就醒了。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他静静地躺着,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温言的呼吸频率,却带着祁安特有的轻微鼾声。四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

      今天是"祁安"复诊的日子。过去一个月,他的恢复速度快得连医生都称奇——脑部CT显示损伤区域几乎完全修复,左腿肌肉也通过复健恢复了八成力量。林医生说这是个"信念创造的奇迹",虽然每次说这话时,他的眼神都带着科学工作者特有的保留。

      祁安轻手轻脚地起床,不想吵醒"祁安"。厨房里,他煮上咖啡,开始准备早餐。这已经成为新的晨间仪式——他,在温言的身体里,做着祁安过去从不擅长的事:煎出完美的太阳蛋,烤面包不焦不硬,甚至学会了温言拿手的蓝莓松饼。

      平底锅里的黄油滋滋作响。祁安哼着歌——是温言最喜欢的《夜空中最亮的星》,但现在他不再惊讶自己记得所有歌词。这四个月里,太多温言的习性渗透进来:他喝咖啡开始加糖,走路会不自觉地观察路边野花,甚至审稿时用的红色钢笔都和温言同一型号。

      "好香。""祁安"站在厨房门口,揉着眼睛。他穿着祁安的旧T恤,领口有些松垮,露出温言精致的锁骨。晨光中,这个画面有种超现实的美感——祁安的身体语言,温言的物理特征,融合成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松饼马上好。"祁安翻动着锅中的食物,"你今天要告诉林医生准备复工的事?"

      "嗯。""祁安"走到他身后,下巴搁在祁安肩上——这个高度差依然让祁安感到新奇,温言比祁安矮五厘米,"工作室堆积的项目够我做半年。"

      祁安转身,递过一杯咖啡——加奶不加糖,现在的"祁安"的口味。他们的手指在杯沿相触,一瞬间,祁安有种奇特的错觉,仿佛电流在两个身体间流动,某种无形的连接在共振。

      "我去洗澡。""祁安"啜了一口咖啡说,嘴角沾着一点奶泡。

      祁安点点头,继续翻动松饼。浴室水声响起,与咖啡机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窗外,一只知更鸟落在阳台栏杆上,歪头看着室内。祁安想起温言曾说知更鸟是灵魂的信使,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告诉那只小鸟:看啊,虽然我们看起来一团糟,但我们找到了新的平衡。

      水声停了。祁安把松饼装盘,摆上餐桌。蓝莓在金黄的面饼上像一颗颗小宝石,这是他第三次尝试,终于做到和温言的水准接近。

      "祁安!早餐好——"

      一声闷响从卧室传来。祁安的勺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冲进卧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祁安"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蜷缩。他的脸色铁青,嘴唇泛白,手指痉挛地抓着胸口。看到祁安进来,他挣扎着伸出手,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

      "坚持住!我马上叫救护车!"祁安抓起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按不准数字。通话接通后,他的声音尖利得不像是自己的:"求求你们快点!我伴侣突然倒地,没有意识了!地址是..."

      挂断电话,他跪在"祁安"身边,触摸他的颈部脉搏——这个动作他在医院看过无数次,现在却笨拙得像第一次尝试。指尖下的跳动微弱而紊乱。"祁安"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扩散,呼吸变成不规则的抽气。

      "别这样...求你别这样..."祁安的声音支离破碎,他轻轻拍打"祁安"的脸颊——那张曾经属于他自己的脸,现在冰冷得像大理石,"我们说好的...要一起想办法..."

      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祁安跌跌撞撞地去开门,回来时发现"祁安"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但眼神依然涣散。医护人员冲进来,迅速展开急救。一个女护士把祁安拉到一旁,问题像子弹般射来:

      "他有心脏病史吗?"
      "最近头部受过伤吗?"
      "服用什么药物?"

      祁安机械地回答着,眼睛却死死盯着地上的"祁安"。医护人员给他戴上氧气面罩,注射了什么药物,然后迅速抬上担架。其中一个急救员对祁安说了什么,但他只看到对方嘴唇开合,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情况危急...跟我们的车走吗?"

      祁安点点头,抓起手机和钥匙跟了出去。电梯里,他站在担架旁,看着"祁安"苍白的面容。氧气面罩上每出现一次白雾,他就跟着呼吸一次,仿佛这样能帮助对方维持生命。

      救护车呼啸着穿过早晨的街道。祁安坐在角落里,看着医护人员忙碌。一个男护士正在检查"祁安"的瞳孔,摇了摇头,说了句"瞳孔固定"。女医生立刻开始胸外按压,动作标准而有力。

      "发生室颤!准备除颤!"

      祁安看着"祁安"的身体在电流冲击下弹起又落下,像一条离水的鱼。这一幕如此超现实——他自己的身体躺在那里,接受着抢救,而他却困在温言的身体里,无能为力。

      "恢复窦性心律!继续CPR,准备插管!"

      医院急诊室的灯光刺得祁安眼睛发痛。他被拦在抢救室外,只能透过小窗看到里面忙碌的身影。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只有十分钟,当一个穿绿色刷手服的医生走出来时,祁安已经站了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温言先生?"医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祁安的喉咙发紧:"他...?"

      "很抱歉。"医生摘下口罩,"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但脑部出现无法控制的出血...是迟发性硬膜下血肿,可能和之前的颅脑损伤有关。"

      世界在祁安眼前碎裂成千万片。他抓住墙边的扶手,指节泛白。

      "您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太平间的灯光冷得像月光。祁安站在推床前,看着白布下的轮廓。医生轻轻掀开布单,露出"祁安"——不,是他自己——的脸。那张脸现在平静得近乎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需要通知其他家属吗?"医生轻声问。

      祁安摇摇头。他们俩都是独生子,父母都在外地。在这个城市,他们只有彼此...曾经只有彼此。

      "死亡证明上写祁安,对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入祁安的心脏。在法律上,死的是祁安;在灵魂层面,死的是温言。而他,站在这里的这个存在,既是未亡人又是死者。

      "是的。"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祁安。"

      走出医院时,阳光刺眼得残忍。祁安站在台阶上,突然不确定该去哪里。公寓里满是两个人的记忆,工作室有堆积的项目,出版社有等待的稿子...但此刻,所有这些都像另一个宇宙的事。

      他摸出手机,机械地拨了几个号码。小林在电话那头震惊的声音让他稍微回到了现实。他简短地说明了情况,拒绝了所有帮忙的提议,只要求推迟所有项目截止日。

      "祁哥的...遗体怎么安排?"小林小心翼翼地问。

      "火化。"祁安说,"他会想要简单的仪式。"

      挂断电话,他拦了辆出租车。司机问了三遍目的地,他才反应过来应该说地址。车厢里放着某首流行情歌,欢快的旋律与他的心境形成荒诞的对比。他摇下车窗,让风吹干脸上的泪水——温言的脸,现在被祁安的悲伤扭曲。

      公寓安静得可怕。祁安站在门口,恍惚间仿佛看到"祁安"从厨房探出头,说"回来啦?"。但现实是,厨房里只有早上没来得及吃的松饼,现在已经凉透,蓝莓的汁液渗出面饼,像干涸的血迹。

      他走进卧室,地上的痕迹已经被急救人员清理干净,但"祁安"倒下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无形的印记。祁安跪在那个地方,额头抵着地板,无声地颤抖。

      葬礼在一周后举行。简单而肃穆,就像祁安生前希望的那样。小林帮忙安排了所有细节,甚至找到了祁安大学时期的设计图集作为纪念册。来的人不多——几个大学同学,工作室的同事,出版社的林姐和小雨,还有几个共同好友。

      祁安穿着温言的黑色西装站在灵堂前,接受着 condolences。每个人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拍着他的肩膀说"节哀"、"祁安会希望你坚强"。这种荒谬感几乎让他笑出声——他们不知道,站在这里的"温言"内里装着半个祁安,而棺材里躺着的既是祁安的身体,又是温言的灵魂。

      "言言,别太难过了。"林姐递给他一包纸巾,"祁安那么优秀,老天都嫉妒。"

      祁安机械地点头。林姐不知道,真正的温言——或者说,温言的灵魂——已经在一个月前开始消散。那些只有温言知道的小秘密,那些童年记忆,那些未完成的童话构思...就像沙滩上的脚印,被潮水一点点抹去。

      火化炉的门关上时,祁安闭上了眼睛。他想起四个月前那个雨天,医院电话将他平静的生活劈成两半;想起"祁安"醒来时惊恐的眼神;想起他们共同生活的这四个月,像一场漫长而奇异的梦。

      现在,梦醒了。而他被困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既不是完全的祁安,也不是完全的温言。

      回到空荡荡的公寓,祁安站在浴室镜子前。镜中的温言眼睛红肿,嘴角下垂,黑西装衬得脸色更加苍白。祁安伸手触碰镜面,冰凉的玻璃阻隔了指尖。

      "你答应过不会离开我的..."他对着镜中的影像低语,声音嘶哑,"现在我在你的身体里,而你...在哪里?"

      镜中人没有回答。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像一颗缓慢破碎的心。祁安看着洗手台上的物品——温言的剃须刀,温言的发胶,温言的古龙水——这些都是"祁安"这四个月来使用的物品。现在它们成了遗物,但不是温言的遗物,而是祁安的。

      "你留下的遗物是你的脸你的身体,"祁安轻声说,"却唯独没有你。"

      他拧开水龙头,将冷水泼在脸上。抬起头时,水滴顺着温言的面容滑落,像无声的泪水。祁安盯着镜中的眼睛——温言的眼睛,现在盛满了祁安的痛苦。这种错位感终于击垮了他,他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瓷砖,无声地哭泣。

      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在浴室镜中反射出模糊的光斑。祁安抬起头,恍惚间仿佛看到镜中有两个身影——一个是他,一个是"祁安",两人隔着镜面相对而立,像《镜中花园》里的主角和他的倒影。

      但当他伸手去触碰时,幻象消散了。镜中只有温言孤独的身影,和身后空荡荡的浴室。

      从此的每一面镜子都是厄里斯魔镜,映照着所有他失去的,和所有他永远无法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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