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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渐变的轮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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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响起时,祁安下意识地伸手去按——却摸了个空。他睁开眼,看见"祁安"已经支起身子,越过他关掉了闹钟。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祁安"的侧脸上投下细长的光带。
"早。"声音里还带着睡意,却是祁安自己特有的低沉嗓音——从温言的喉咙里发出来依然让祁安感到一阵违和。
一个月了。祁安盯着天花板,默默数着日子。自从车祸那天起,他们已经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共同生活了三十三天。床头柜上的药盒空了最后一格,这意味着今天要去医院复查。
"你的头发长了。"祁安说。确实,"祁安"——或者说,住在温言身体里的祁安灵魂——额前的刘海已经快要遮住眼睛。温言从来不留这么长的刘海,他总是定时去同一家理发店修剪。
"祁安"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懒得剪。反正现在去理发店也是奇怪体验。"他转向祁安,"你今天要去出版社?"
祁安点点头。上周开始,他尝试以温言的身份去出版社处理积压的工作。令他惊讶的是,除了最初几天需要"祁安"提醒一些同事的名字和习惯外,他居然能应付自如。甚至林姐——温言的主编——还夸他"最近审稿特别犀利"。
浴室里,祁安盯着镜子刷牙。镜中的温言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嘴角沾着牙膏泡沫。这一个月来,他逐渐熟悉了这张脸:左眉梢有一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笑起来时右眼会比左眼眯得更深一些,思考时会不自觉地咬下唇——现在那个位置有个细小的齿痕。
"你用完了吗?""祁安"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他的左腿石膏上周才拆掉,还需要一段时间康复。
祁安吐出漱口水,让出位置。他注意到"祁安"挤牙膏的方式变了——温言习惯从中间挤,而现在"他"严格地从尾部开始,像祁安一直做的那样。
早餐是燕麦粥和水果。"祁安"做饭时哼着一首歌,旋律熟悉得让祁安心头一颤——那是他自己洗澡时常哼的《月光奏鸣曲》片段,但经由温言的声带过滤,变得轻柔了许多。
"你今天复查要拍CT对吧?"祁安问,接过递来的碗。
"嗯。希望医生说可以开始复健。""祁安"揉了揉左腿,"肌肉都快萎缩了。"这个动作让祁安恍惚——温言的身体,祁安的习惯,两者融合出一种奇特的协调感。
出门前,祁安帮"祁安"调整拐杖高度——这是他们摸索出的新仪式。最初几天,"祁安"总是忘记温言比祁安矮,把拐杖调得过高,结果差点摔倒。
"晚上想吃什么?"祁安问,一边把温言的工牌挂上脖子。证件照上的温言笑得灿烂,黑发柔顺地贴在额前,与现在这个头发凌乱、眼神锐利的"版本"判若两人。
"你决定吧。""祁安"整了整祁安的领带——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们一直这样生活,"反正你现在厨艺比我好。"
这倒是真的。祁安惊讶地发现,过去一个月里,自己在厨房的表现突飞猛进。不是说他突然变成了大厨,而是那些温言擅长的家常菜——红烧排骨、蒜蓉西兰花、蛋包饭——他现在做起来得心应手,仿佛肌肉里藏着温言的记忆。
地铁上,祁安翻开温言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稿件修改意见和故事构思,字迹娟秀工整。最后一页写着《镜中花园》的大纲,日期是车祸前一天。祁安轻轻抚摸那些字迹,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温言指尖的温度。
"青川老师!"出版社前台的年轻女孩热情地打招呼,"林姐说您来了直接去会议室,今天有新书策划会。"
祁安点点头,强迫自己微笑。每次被叫做"青川"——温言的笔名——都让他心头一紧。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看到他进来,林姐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言言,刚好!我们在讨论你的《镜中花园》改编绘本的事。"
祁安的背脊一僵。《镜中花园》——那部温言未完成的遗作。他清了清嗓子:"我觉得...还不到改编的时候。"
"为什么?"林姐惊讶地挑眉,"你上周不是还说已经找到灵感要写完它吗?"
祁安握紧了笔记本。上周?那时"祁安"确实用温言的电脑写过一些东西,但他以为是处理积压的工作...
"我想再打磨一下结局。"他含糊地说。
会议结束后,祁安直奔温言的办公桌。电脑密码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日期——这个"祁安"当然知道。他打开文档库,赫然发现一个名为《镜园终稿》的文件。
文档创建于五天前。祁安点开它,心跳加速。故事完整了——园丁的儿子最终没有选择回到现实世界,而是在镜中创造了一个新花园,让现实与镜像在两个平行世界里各自生长。结局段落有一种奇特的风格,既不是温言惯用的诗意隐喻,也不是祁安的技术性精确,而是某种糅合了两者的新声音。
最令祁安震惊的是文档末尾的备注:"给安:如果你读到这个,说明我还没找回自己的身体。别担心,故事总要有个结局。——言(安?)"
祁安的手指在触摸板上颤抖。这不可能。如果是"祁安"写的,为什么会有"言"的署名?如果是温言...不,医生说得很清楚,温言从未真正醒来过。
"青川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实习编辑小雨站在旁边,手里抱着一摞稿子,"这些是您要的《森林邮局》读者反馈,我整理好了。"
祁安接过文件夹,强迫自己回到当下:"谢谢。呃...我最近记性不太好,《邮局》的续约谈了吗?"
"谈好了呀。"小雨眨眨眼,"您上周不是和版权部开了会吗?对方同意版税提高两个点,但要求明年六月前交稿。"
祁安勉强笑笑,打发走了实习生。他翻开读者反馈表,惊讶地发现自己能立刻理解那些专业术语——"角色弧光"、"世界观构建"、"情感节奏",一个月前这些词对他而言还如同天书。更奇怪的是,他在空白处写的批注意见,字迹几乎和温言的一模一样。
手机震动起来。是"祁安"发来的消息:"CT结果不错,医生说可以开始轻度复健。晚上要不要庆祝一下?买瓶酒?"
祁安回复了一个笑脸表情。锁屏照片是他们去年在京都拍的,枫叶如火,温言靠在他肩上微笑。现在那个笑容正住在祁安的身体里,而他自己却占据着温言的面容。这个念头让他胃部一阵绞痛。
下班回家的地铁上,祁安无意识地哼起一首歌。哼到一半才猛然意识到——这是温言最喜欢的《夜空中最亮的星》,而他以前从来记不住歌词。现在它们却自然而然地流出来,像一条早已熟悉的河流。
公寓里飘着食物的香气。"祁安"站在灶台前,正用勺子尝汤的咸淡。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和一瓶红酒——他们周年纪念日存的那瓶波尔多。
"你做饭?"祁安放下包,惊讶地问。
"总得学着用这双手。""祁安"晃了晃勺子——温言修长的手指握着木质勺柄,动作却带着祁安特有的随意,"复健医生说手指灵活度训练很重要。"
晚餐出乎意料地美味。红酒炖牛肉配烤蔬菜,正是温言最拿手的菜式之一。祁安咀嚼着软烂的胡萝卜,想起第一次尝到这道菜时,他开玩笑说温言应该开家餐厅。
"怎么样?""祁安"期待地问。
"好吃。"祁安顿了顿,"就是...太像温言做的味道了。"
"是吗?""祁安"若有所思,"我只是按照记忆中的步骤操作。也许肌肉有记忆?"
他们沉默地吃完了晚餐。收拾餐具时,祁安注意到"祁安"洗碗的顺序变了——先玻璃杯,再餐具,最后是锅具,这是祁安自己的习惯。温言总是随心所欲地抓起什么洗什么。
"今天我发现你写完《镜中花园》了。"祁安突然说,眼睛盯着水流冲刷的盘子。
"祁安"擦盘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嗯。那天睡不着,就试着写了写。"
"但结尾的备注..."
"什么备注?"
祁安转过头,直视着"祁安"的眼睛——温言的眼睛,现在里面盛着祁安的眼神:"'给安:如果你读到这个,说明我还没找回自己的身体。别担心,故事总要有个结局。——言(安?)'"
"祁安"的瞳孔微微扩大:"我没有写那个。"声音很轻,几乎像耳语。
水龙头哗哗作响。祁安关掉它,寂静突然充满了厨房。
"我们是不是..."祁安舔了舔嘴唇,"正在变成对方?"
"祁安"没有立即回答。他——或者说,住在温言身体里的那个存在——走到客厅,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相框。那是他们去年在海边的合照,祁安搂着温言的肩膀,两人的笑容灿烂得刺眼。
"也许灵魂互换不只是瞬间的事。"他最终说,手指轻轻抚过相片,"而是一个过程。"
夜深了。祁安站在浴室镜子前,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倒影——温言的倒影。有什么东西变了,不是外表,而是更深层的东西。那个眼神,那种微微抬起下巴的角度,甚至是眨眼时睫毛颤动的频率...都在微妙地向真正的温言靠拢。
恐惧像冷水般漫上脊背。如果他正在变成温言,那么"祁安"身体里的那个存在呢?是正在变成祁安,还是...正在消失?
镜中的温言回望着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祁安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肌肉的抽动。他伸手触碰镜面,冰凉的玻璃阻隔了指尖。
"你是谁?"他轻声问。
镜中人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