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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痼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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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悬在宣纸上方,迟迟未落。墨汁渐渐凝聚,在毫端摇摇欲坠。
时琛忽然想起昨日闻礼之转身离去的背影——衣衫拂过门槛,连片刻迟疑都没有。
“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那句话脱口而出时,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结局。可闻礼之竟真就这般干脆,连虚与委蛇的敷衍都欠奉。
笔锋猛地一顿,浓墨在宣纸上炸开狰狞的黑斑。时琛冷笑一声,索性将错就错,笔走龙蛇地写下去。
——横如刀,竖似剑,撇捺皆是锋芒。
时莹常说他的字带着杀气。他那个整日神色恹恹,年纪轻轻便开始礼佛的姐姐,此刻大约又在捻着那串不离手的佛珠,仿佛这样就能超度侯府满院的血腥气。
“世子,该换冰了。”
春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时琛没抬眼:“进来。”
小丫鬟端着冰鉴轻手轻脚地进来,裙角沾着厨房带来的甜糕香。她熟练地取出融化的冰块,又换上新的,动作轻盈又利落。
“……若有人先靠近你,又疏远你,对你忽冷忽热,”时琛突然开口,“你怎么看?”
春桃手一抖,冰块“咔哒”撞在铜盆边上。她偷瞄了眼世子的脸色,见他没发怒的意思,才小声道:“大、大约是暑气太重,晒晕头了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蠢,赶紧补充:“奴婢是说,天热人容易犯糊涂……”
时琛轻嗤一声。
春桃缩了缩脖子,麻利地换好冰,又给他添了杯凉茶。茶水温热适中,正好是时琛平日喜欢的温度。
“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退出去时还不忘把门带严实。
屋里又静下来。时琛盯着冰鉴上凝结的水珠,忽然起身推开窗。热风裹着竹叶的沙沙声涌进来,恍惚间让他想起裴照临某日说的——
竹子空心,反倒长得笔直。
那人说这话时,目光缥缈地落在时琛身上,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温柔,却又仿佛喃喃自语。
时琛猛地合上窗。“砰”的一声,案上几册书卷被震落在地。最上面那本《琴操》摊开扉页,露出裴照临半年前的题字:“弦有疑,当静听。”
墨迹清隽,如今看来却刺眼得很。
驸马府的琴室临水而建,盛夏午后,湖面蒸腾的热气透过竹帘渗进来,连琴弦都变得滞涩。
《幽兰》弹到第七段,裴照临的手指悬在泛音位上,却迟迟未落。
窗外蝉鸣刺耳,琴弦的余震颤动着他的指尖。他盯着自己的手——缠着纱布,看起来像是受了伤,但其实完好无损。只是近来总是不自觉地发抖,像是有根看不见的弦在拉扯他的神经。
肃王死了。
这个念头又一次浮上来,像一滴墨落入清水,晕开一片浑浊。
——“近日少与肃王一党交游。”
父亲说这话时,正于棋盘上落下一子,连头都没抬。裴照临当时只当是寻常的朝廷党争,他是裴家的儿子,天然就是裴党。可肃王突然暴毙,死在满朝文武面前,死在皇帝的寿酒之后……
指尖一颤,本该清越的泛音变成一声闷响。
他收回手,苦笑了一下。指节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他下意识攥紧,纱布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安静的琴室里格外清晰。
上一次回相府时,他无意间看到父亲新得的地契。“毗邻肃王别院,易通渠”——当时只觉得这描述有些奇怪,如今想来却如鲠在喉。
通渠?
可肃王的别院依山而建,本应不需要另引新渠。
为何……
“驸马!”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萧云昭提着食盒站在门口,发间的金蝶钗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那双明亮的眼睛满是欢喜的看着他,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下垂,像只不谙世事的小动物。
“驸马的手还没痊愈?”她凑过来,目光落在他的纱布上。
裴照临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袖中,笑了笑:“这点小伤不值得殿下忧心,臣马上就能教殿下弹琴了。”
小公主却不依不饶,非要验他所谓的“伤”,他只好用左手在琴弦上一拂,流出一串清音。萧云昭被糊弄过去,兴冲冲地打开食盒,里面摆着几块杏仁糕,特意做成了笑脸的形状。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她得意地说,眼神亮晶晶的,“像不像驸马笑起来的模样?”
裴照临一怔。
萧云昭已经捏起一块糕点递到他唇边:“尝尝!”
甜腻的杏仁香扑面而来。裴照临垂眸,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甜得发苦。
“好吃吗?”
“嗯。”
小公主顿时眉开眼笑,絮絮叨叨地说起今日的趣事。裴照临静静听着,目光却落在自己藏在袖中的右手上——用纱布掩饰的手抖,又能再藏多久?麻痹感传来,他不得不将正发抖的手藏在案几下,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
“驸马?”小公主突然停下话头,疑惑地看着他,“你脸色好差呀。”
“……臣有些乏了,”他轻声道,“殿下恕罪,今日就请先回吧。”
萧云昭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临走时,她突然回头:“驸马,你要是难受,一定要传太医呀。”
裴照临对上小公主担忧的眼神。十四岁的少女,情窦初开,满心满眼都是他。可他呢?
一个连琴都弹不好的骗子。
“殿下。” 裴照临突然开口,“若有一日,臣不能再教您弹琴了……”
“那我就教你!”萧云昭不假思索地接话,说完自己先被逗笑了,把刚才的忧虑抛之脑后,“不过驸马这么厉害,肯定不会有那一天的。”
门关上的瞬间,裴照临瘫坐在琴案边。七弦琴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像是另一个人在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越来越糟。
其实这种不受控制的痉挛并不陌生。十八岁那年,也是这样突然开始的。那时他总把自己关在琴室,整日整夜地弹,直到指尖渗血也停不下来。父亲请了京城最好的医生,却也只说是“肝气郁结”,开的药苦得让人作呕。
他以为自己早就痊愈了。
直到那种熟悉的感觉如潮水重新席卷他的身体,他盯着自己完好无损却不停发抖的手指,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些阴郁从未离开,只是潜伏在骨髓深处,伺机反扑。
裴照临解开纱布,露出完好无损的指尖。
一个“质子”,若是连琴都弹不了,还有什么价值?
这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不会像当年那样,用琴弦在手腕上勒出狰狞的红痕,不会让任何人发现这具完美皮囊下的腐朽。
他的生命早就不属于自己,连崩溃的资格都没有。
裴照临扶着案边缓气,只觉腰背像是被一把弓弦绞住,酸痛从骨髓深处渗出,眼前一阵发黑。
肃王的死是个谜。
而他仿佛看到了谜底——那个在寿宴上突然暴毙的男人,那个曾经拍着他的肩膀说“裴公子琴艺无双”的肃王,如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易通渠”。
地契上的三个字在他脑海中盘旋,像是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他的神智。
那些杂乱的思绪最终都消散在暮色中。一缕微风掠过湖面,惊起几只宿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宫墙。
宫墙内的铜壶滴漏正指向亥时。更声从紫宸殿一路传来,穿过三重朱门、六道回廊,最终消融在东宫书房的灯光里。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萧云珩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抬头望向窗外——浓墨般的夜色中,唯有他的书房还亮着一点暖光。
笔尖行至“母后尊前”四字,书信的手突然顿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他盯着那点墨渍看了片刻,轻轻将纸揉成一团。
“殿下,该用药了。”老太监捧着药碗轻声提醒。
萧云珩摇头:“再等等。”他重新铺开一张信纸,“先把给母后的平安信写完。”
笔锋再次落下时稳了许多。他详细写着近日起居:按时服药,晨起打五禽戏,太医说脉象比上月平稳……写到“父皇前日赏了波斯进贡的水仙”时,嘴角不自觉扬起。
老太监忍不住插嘴:“陛下知道您总熬夜批奏章,特意嘱咐老奴……”
“我知道。”萧云珩打断他,声音却很温和。他小心吹干墨迹,忽然问:“公公,你说父皇为何让我主持王叔的祭礼?”
老太监还没回答,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闯进来:“殿下!陛下驾到!”
萧云珩立刻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笔架。他顾不得收拾,匆忙整理衣冠时,听见廊下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珩儿还没睡?”
萧景琰穿着件浅金龙纹的中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卷奏折。烛光下,萧云珩看见父亲鬓角又多了几丝霜色。
“儿臣参见父皇。”他行礼时瞥见奏折上的批红——是父皇的字迹,却莫名有些发颤。
“起来。”萧景琰走进来,目光扫过案头药碗,“药都凉了。”
萧云珩正要请罪,却见父亲伸手试了试碗温,突然转头对侍从道:“去换碗热的来。”语气平淡,却让老太监吓得一哆嗦。
待侍从退下,萧景琰才展开那卷奏折:“兵部新呈的边防奏折,你看看。”
萧云珩双手接过,发现是蓝逸写的驻防调整方案。他细细读着,没注意父皇正盯着他发白的指节出神。
“儿臣以为……”他刚开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
一只温暖的手掌贴上他后背。萧景琰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动作生疏地替他顺气:“看个奏章都能咳成这样……”
责备的话,却是叹息的语气。
萧云珩缓过气来,发现那卷军报被父皇抽走了。奏折末尾多了一行新鲜的朱批:“着大皇子监军,蓝将军辅之。”
“父、父皇?”他不敢相信地抬头。
“不是一直想证明自己能行吗?”萧景琰将奏折塞回他手里,“别让朕失望。”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灯焰猛地一跳。萧云珩攥紧奏折,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父皇手把手教他射箭时说:“握弓要稳,心更要稳。”
——而今,他终于等到了这张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