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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墨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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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的香炉吐着龙涎香,将晨光都熏得慵懒。本该“卧病在床”的当朝丞相,此刻端坐在御案左侧的紫檀圈椅上,姿态端庄,却略显僵硬。紫色官袍下摆沾着未及更换的寝衣系带——显然是从病榻直接被“请”来的。
裴霄雪左颊的淤青未消,唇角还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红肿,虽已敷过药,却仍能看出几分痕迹。皇帝那一耳光几乎没收力,晨起时他对着铜镜端详片刻,脸上突兀的青紫实在有碍观瞻,索性称病闭门。谁料宫轿直接破开相府晨雾,内侍捧着常服立在榻前:“陛下说,既不能说话,批折子总使得。”
“礼部拟好了谥号,‘武愍’,”萧景琰翻着奏折,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灵堂可安排妥当了?”裴霄雪听出弦外之音——此刻门外候着的朝臣们,都以为抱病的丞相正在府中拟写丧仪章程。
“……三日后大殓。”他执起茶盏掩饰嘴角抽动。
萧景琰朱笔在某道折子上微微一顿:“皇弟府上那些西域宝马和兵器,朕想着……”
“可赐予四皇子。”裴霄雪接话,声音平稳,却在说到“赐”字时微微牵动唇角,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萧景琰抬眸看他一眼,唇角微扬:“八皇子如何?”
裴霄雪摇了摇头:“八皇子年纪太轻,且娶了北狄公主,赐他肃王府的产业,怕是北狄那边要多想。”他语气淡淡,“不如给适婚的四皇子,或者……先帝的皇子萧荣,以示陛下对兄弟子侄一视同仁。”
他说完,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像是想确认自己的仪容是否依旧端正。
萧景琰忽然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奏折搁下:“朕的丞相何时这般娇气了?”
裴霄雪一怔。
皇帝抬手,从案边取过一方冰镇丝帕,随手抛给他。裴霄雪下意识接住,冰凉的丝绢贴在掌心,而萧景琰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手腕,留下一瞬的温热触感。
“静臣,你做的很好。”皇帝低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却又像是安抚。
裴霄雪垂眸,指尖捏着丝帕,没应声。
萧景琰也不再多言,转而唤来内侍,命人呈上赏赐清单。他扫了一眼,朱笔直接划去上面的珠宝玉器,淡淡道:“这些俗物就不必了。”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他又添了一行字,而后将单子递给身旁的太监:“把骊山别苑的地契添上。”
裴霄雪眸光微动,视线落在那张清单上,原本绷紧的肩线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
萧景琰瞧着他的反应,眼底笑意更深,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奏折,继续道:“既告了病,便好好休息几日。过几日把丧仪的章程带来,朕要……”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跪在门外,低声道:“陛下,永宁侯告假了。”
萧景琰笔尖一顿,抬眸与裴霄雪对视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永宁侯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药香混着墨味在空气里浮动。
时戬披着单薄的中衣,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低烧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案几上摊开的军报还带着肃王府的火漆印,旁边搁着半碗凉透的药汁。
肃王死了。
——就这么突然,这么荒谬,在一场欢宴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抽搐着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时戬盯着烛火,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不是没经历过生死,战场上的刀光血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早已麻木。可肃王……肃王不该是这样死的。那人是北疆战神,是皇考最宠爱的儿子,是先帝最忌惮的皇弟,是萧景琰登基时最锋利的一把刀。他该死在战场上,死在阴谋里,死在权力的倾轧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猝死在一个寻常的寿宴上,死得像个笑话。
“侯爷。”
冬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低而稳。
时戬没抬头,只哑着嗓子道:“进来。”
侍女推门而入,手里捧着热茶和干净的帕子。她身形瘦削,眉眼沉静,走路时几乎无声,像一道影子。
“丞相近几日都未露面,今日的早朝也告假了。”冬青将茶搁在案上,声音平静,“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是染了风寒。”
时戬扯了扯嘴角。
风寒?骗鬼呢?
那日肃王倒下,裴霄雪一句“酒可验过”,直接捅破了满堂文武不敢言的猜疑。皇帝当众一耳光甩过去,打得丞相嘴角渗血——可转头,杯验了,酒也验了,无毒。肃王就是猝死。
裴霄雪这一问,看似冒犯,实则高明。他替所有人问出了那个不敢问的问题,又让皇帝亲自洗清了嫌疑。从此往后,谁再敢提“毒杀”二字,就是质疑圣意。
“侯爷要递帖子去裴府吗?” 冬青问。
时戬闭了闭眼。
他现在最该做的,是重新取得裴霄雪的信任。肃王一死,朝中裴党独大,他若再摇摆不定,只会死得更快。可问题是——裴霄雪知不知道他曾经动过倒戈的心思?
如果知道……
时戬突然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先不急。”他声音沙哑,“去查查,肃王府这几日都有谁进出。”
冬青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停住:“侯爷,西角门那边……”
“怎么了?”
“半个时辰前,有人翻墙。”
时戬猛地抬眼。
冬青神色不变:“没抓到人,但看打扮,像是哪个府上的小厮。”
时戬无声咀嚼着冬青的话语,脊背缓缓贴上椅背,目光深沉几分。
时琛推门进入账房时,闻礼之正伏案誊抄账册。
肃王死后,兵部接管了北疆军务,而户部则需清点肃王府的财产。侯府虽早不是肃王嫡系,永宁侯却仍兼管部分军需调度,名下又有皇商路子,朝廷便顺手将部分账目移交过来核对——左右不过是些陈年旧账,走个过场罢了。
“世子。”闻礼之搁笔起身,垂首行礼。
时琛扫了一眼案上摊开的账本,语气平淡:“肃王府的账?”
“回世子,是侯府自己的军需簿子。”闻礼之声音很稳,“府上留底的记录需与肃王府的账册比对,王府私产由户部主理。”
时琛轻嗤一声:“人都死了,倒急着算他的银子。”
闻礼之没接话,只是将誊抄好的册子合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纸页边缘——那里有个小小的折角,是他做标记的习惯。
时琛盯着他的动作,皱了皱眉:“谁吩咐你做这些的?父亲?”
闻礼之摇头:“侯府书吏不够,是管事让我帮着整理。”
这话半真半假。侯府书吏确实忙得脚不沾地,但闻礼之被调去各处理账,纯粹因他字迹工整、算学极佳。可随意调遣的奴仆,最适合替人做这些琐碎又不得不过目的活儿。
时琛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笑:“那你倒是尽心。”
闻礼之抬眸,对上时琛的视线:“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时琛语气渐冷,“你的分内之事,就是帮着侯府校对肃王的遗产?”
闻礼之沉默一瞬:“世子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别装傻。”时琛冷笑,“侯府早不是肃王党了,接手这些账目,总不会真为了给同僚分忧吧?”
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闻礼之慢慢搁下笔:“……我只是按例办事。”羊皮账册封面被他无意识摩挲出细痕,“世子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问侯爷。”
这话说得巧妙——他一个理书的下人,连侯爷的面都见不上几次,怎么可能被特意交代工作?自然只能是按例办事。时琛被噎住,胸口那股无名火更旺。
“……好,那我问你,”时琛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肃王死得这么突然,朝廷上下竟无一人质疑——你怎么看?”
闻礼之指尖微微收紧:“丞相不是质疑过了?”
“是啊,质疑过了。”时琛讥讽地勾唇,“酒验了,无毒,陛下清清白白。”他盯着闻礼之,“我是在想,丞相这样素来谨慎的人,怎么就在那个节骨眼上那么凑巧地‘失言’?”
闻礼之没答。
时琛忽然觉得烦躁——闻礼之从前不是这样的。若是以前,这人会皱眉思索,会低声与他分析,会在无人处用眼神提醒他,让他别太尖锐。可现在,他就这么站着,沉默得像块石头。
“怎么,现在连话都不愿跟我说了?”时琛语气更冷。
闻礼之终于开口:“世子想听什么?”
“实话。”
“那世子确定要这样谈?”闻礼之抬眼,目光平静得近乎陌生,“句句带刺,字字诛心?”
时琛呼吸一滞,随即冷笑:“我轮得着你来教训?”
闻礼之闭了闭眼,声音极轻:“奴才不敢教训世子,只是提醒。”他顿了顿,“肃王死了,朝局必变。世子若真想谈正事,就别把情绪带进来。”
时琛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在后退。
——闻礼之在一步步后退,退出他的信任,退出他的依赖,甚至退出那些隐秘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好,谈正事。”时琛强迫自己冷静,“你抄的这些账册,父亲查过吗?”
闻礼之摇头:“还未。”
时琛盯着他:“那你觉得,肃王的死,对侯府是福是祸?”
闻礼之沉默片刻,终于道:“世子,有些事,不是我该想的。”
时琛胸口发闷。
他不想这样,可他控制不住——闻礼之越是冷静,越是后退,他就越忍不住用最锋利的话去刺他,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这人从来就没真正靠近过自己。
“嫌我说话难听?”时琛冷笑,“那你可以滚。”
闻礼之呼吸一滞,随即低头收拾案上文书:“好。”
他转身离开时,袖口带倒了笔架,狼毫笔滚落在地,溅开一滴未干的墨。
时琛盯着那滴溅落的墨,忽然想起那天在账房——是他自己转身而去,留下闻礼之对着染红的账页沉默。如今角色倒转,走的人变成了闻礼之,可那背影里的决绝,竟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