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13日更新）》沐泠

5、第四回

　　斜阳之下，大道横斜，一人一马，缓缓而行。
　　第二次踏进秋水镇，俞窥柳心中只觉一阵沉重。回思数月前离开这里，那个天真的小女孩眼里仍充满着感激与期盼，今天，她终于要失望了吧？
　　这数月内，柳叶山庄内杂事缠身，此刻再来，已是一别半年，比起三月之约，实是两倍光阴。一念至此，对林卓更添了几分歉意。

　　也许那小女孩已把那事忘光了吧？就算没忘，也该知难而退了……
　　“得，得……”到了林宅之外，棕马缓缓停了下来。俞窥柳踢蹬下马，走到檐前，伸手轻轻扣了几下门。
　　门外传来懒懒的脚步声，过得一阵，门开了，走出一名粗布衣衫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本账簿，正是林遇。

　　俞窥柳料不到屋内居然会走出男子，心下一怔，拱手道：“在下姓俞，半年前曾在此处借宿，请问主人如今还在否？”
　　林遇向他打量几眼，面色微微一沉：“客人今天又来借宿吗？”
　　俞窥柳一怔：“不是。”
　　“那就是来寻内子的了？”林遇扬眉，脸色更是阴沉。俞窥柳听得“内子”二字，更是吃惊：“请问这位大哥是……”
　　林遇“哼”了一声：“此间是我家，黄素贞便是内子。”

　　俞窥柳心中更是不解，但这种尴尬之事，无论如何不能开口询问林遇，只得一笑道：“原来是林相公。未知令嬡卓儿可在吗？在下这次，实是应这位小朋友之约而来的。”他从林遇的语气表情中，早已察觉到他因何不悦，言语间便绝口不提林嫂。
　　林遇冷笑一声：“是吗？”回头高叫一声，“素贞，你的客人又来了！”言毕再不向俞窥柳看一眼，转身迈步回至屋中。

　　俞窥柳顿时好生尴尬，站在檐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容易等得脚步声又起，此次出来了一个眉目清丽、神气温婉的妇人，却是林嫂。俞窥柳骤见故人，仿佛松了口气，双手抱拳作了个揖。
　　林嫂一见是他，愣了一下，立时脸飞红霞，目光幽幽向屋内一瞥，轻道：“怪不得……原来是俞大爷。卓儿想你想得好苦，你终于还是来了……”
　　俞窥柳见她神色忸怩，与半年前温和干练仿佛判若两人，心中甚觉奇怪。又见她说话时有意无意轻抚腹部，素手抚摸之处微微隆起，竟似有了身孕。

　　林嫂察觉俞窥柳目光去处，脸颊更是绯红，叹了口气，道：“方才那个……的确是卓儿的爹爹，这几年来渺无音讯，我以为他已遭不测，再也回不来了。岂料天无绝人之路，毕竟，毕竟……”她话语幽幽，虽说到丈夫不死归来，却似无甚欢喜之色。俞窥柳甚觉奇怪，但这种事，毕竟难以开口询问，遂笑道：“如此恭喜林嫂了。卓儿有了爹爹，也不用终日孤孤单单，受人欺付了。”
　　林嫂闻言又是一声轻叹：“卓儿么……对了俞大爷，光顾着说，竟忘了招呼客人，你请进来吧。”
　　俞窥柳一笑：“无妨。”回身系好了马，便随着林嫂踏进屋内。只见林遇阴沉着脸坐在屋中，便叙了见面之仪，在旁坐下。林嫂连忙倒了茶水递给他，笑道：“卓儿快回来了，她见到朝思暮想的俞伯伯，定然十分欢喜。对了，俞夫人和奉轩可好吧？”
　　俞窥柳点头：“承蒙照料，红叶身子恢复得很快，现下已大好了，奉轩也很健康。本来应卓儿三月之约，早就该来了，无奈庄中两个不肖女闹出不快之事，是以迟了数月。”

　　林嫂含笑听着，又偷眼察看林遇神色，林遇冷“哼”一声，仍是不言不语。一时之间，屋中气氛尴尬异常。
　　好不容易等到日落西山，一阵脚步碎响扰乱了屋中静寂，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子探身而进。林嫂顿时松了口气，喜道：“卓儿快进来，你看谁来了！”

　　那进门之人正是林卓，她听到母亲叫唤，想也不想，便拍了拍身上灰尘，奔到三人面前。俞窥柳抬头笑道：“卓儿——”
　　林卓迎上俞窥柳的目光，身子顿时一颤，嘴角搐动半晌，方才怔怔叫出声来：“俞……是俞，俞伯伯……”
　　俞窥柳歉然点头，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孩。只见半年不见，她的身子已经长高了不少，却显得更为瘦削，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已是极不合身。往日脸上那股天真无邪的稚气，此刻好像脱去了不少，清澈的眸内隐含泪光。
　　林嫂怜惜地抚着林卓脑袋：“是的，俞伯伯来了，你开不开心？”

　　林卓呆立良久，忽地欢叫一声，扑进俞窥柳怀里：“俞伯伯，你来了，你来了！卓儿知道伯伯不会骗卓儿，一定会来的。”
　　俞窥柳更感歉仄，伸手搂着林卓：“伯伯早该来了，只是奉轩的两个姐姐不乖，伯伯要留在庄中管教她们，这才来迟了。”
　　“伯伯，红叶姑姑和奉轩没来吗？”林卓明如秋水般的大眼内满是诚挚之色，俞窥柳心中不免涌起一阵感动，微笑道：“乖卓儿，姑姑要在家休息呢。”林卓听罢，微感失望，旋即却又抬头道：“伯伯这次在这儿住多少天？”——她话犹未了，林遇忽在旁沉声道：“卓儿，伯伯是有家室之人，能这么远来看看你，已是难得，怎能再为你逗留？快去替妈妈准备晚饭！”
　　林卓被他这么一喝，脸上那一抹喜色瞬间敛尽，讷讷低头，往厨房而去。

　　默然用罢晚饭，已是戌亥交替之时，林卓待所有人放下碗筷，便在屋中往返奔忙拾掇，林遇却自到院中抽烟去了。俞窥柳此刻方得余睱与林嫂闲谈几句。林嫂遂把林遇脱险归来之事一一道来，直说到他受惊之后，大病了一场，自此便心存偏见，认为但凡会得功夫之人都非善类，甚至不让林卓练习功夫。俞窥柳这才明白林遇对自己冷若冰霜的原因，心下释然，只道：既然林遇不让卓儿练武，那再好不过了。
　　他转念又想起林嫂方才所叙之事，沉吟道：“林相公当日遇到那批女子，是否均身着黄衫，手执长鞭，唯有其中一人穿着绿色衣裳？”

　　林嫂想了一阵，犹豫道：“我记不大清楚，他仿佛是说过除了带头的女郎外，那些女子衣饰都是一样的……”
　　俞窥柳点头：“那一定是碧云派的人了。听说碧云派上一代掌门去世后，就由她的得意弟子乔若云接任掌门，这女子以往也是名不见经传，何以竟如此厉害？实在古怪……这回‘烂算盘’的如意算盘，可不如意得很了……”他一边说，林嫂一边微笑点头，然而细察其目光，却是一片茫然，显得心事重重。俞窥柳久历江湖，目光何等锐利，怎不有所察觉？但此情此景，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道：“我此来来为再传卓儿武功，但既是尊夫不允，那也只好算了。俞某在此叼扰一日，明日便请辞罢。”
　　林嫂轻轻点头：“那真是……”话犹未毕，却见林卓“蹬蹬蹬”从厨房内奔出来，叫道：“俞伯伯别走！俞伯伯别走！”

　　俞窥柳见她满脸灰土，神情惶急，不由劳莞尔：“伯伯在这儿。”
　　林卓嘴一扁：“可是你说你明天就要走了！为什么呢？你明天陪卓儿到打死蛇儿的地方去一趟好吗？”
　　俞窥柳一怔：“为什么？”
　　林卓小嘴张了张，又偷眼向林遇院中背影瞄了瞄，踟躇道：“伯伯，你答应卓儿吧……”
　　俞窥柳看着她满脸期盼之色，终于不忍，点头道：“好，答应你就是。”
　　林卓大喜：“多谢伯伯。”偎在林嫂身上，说不尽的欢欣鹊跃。林嫂摸了摸她有点凌乱的头发：“淘气鬼，在打什么小算盘？”
　　林卓又是一笑，伸了伸舌头，一副“我不告诉你”的天真神色。

　　翌日辰时，林卓把屋子内外收拾停当，趁着林卓出门之际，便拉着俞窥柳溜出门外。俞窥柳知她害怕父亲，想到自己一生光明磊落，现在居然跟着一个小女孩效法梁上君子，鬼祟而行，不由深觉好笑。
　　步离林家丈余，林卓仿佛松了口气，脸上渐渐便展开了笑颜，脚下越走越快，神情既紧张、又兴奋。俞窥柳不禁微觉好奇，忍不住道：“卓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卓抬头：“伯伯忘了吗？卓儿要把你教的功夫练给你看呀。爹爹不许我在家中练功夫，我只好到这儿来。虽然爹爹每次都要打我，但他找不到我，也没有办法。”

　　俞窥柳闻言一愣：“卓儿，你爹爹不许你练武，你还是要练吗？”
　　“要练的。”林卓用力点了点头，“那套功夫，我练了好久了，可是总不见伯伯你回来……”说着又是一笑，露出两排洁如碎玉，整如珠贝的皓齿，“现在他们欺负我，我也不怕了。”
　　俞窥柳脸色一沉：“慢着！你用我教的功夫与别人打架？”
　　林卓见到俞窥柳笑意尽敛、神情严肃，不由得一怯：“没有……伯伯说的话，卓儿都记在心里。只是我现在比他们走得快，他们追不上我。伯伯，这，这也不行么？”

　　俞窥柳一怔，但觉他们现在行走速度已是不慢，但林卓说话间竟丝毫不见气喘，显是那一套功夫在她身上已生奇效。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叹息：若此女为男儿之身，那即便她不说，自己也是要想法收她为徒的。怎奈天意弄人，柳叶山庄那几名徒儿资质虽是中人之上，但没有一个称得上是良才美质，学了这许久，进展平平。看来即便他们穷一生精力，充其量只不过把师父所传的功夫练个滚瓜烂熟，成就江湖一名好手。至于想要他们发扬而光大之，从中出一两名顶尖高手、泰斗宗师，那是不可能的了。
　　正自叹息之间，忽又转念：我传卓儿功夫之时，明明存了刁难之心，招式衔接变化没有好好传与她，这套功夫也非最简单的入门拳法，要领略其中灵变之理，非初学者所能，怎么她却说已经练好了？

　　林卓却不知他心中已转了这许多念头，眼见二人已至荒郊之上，遂急急道：“俞伯伯，我这就练给你看。”
　　俞窥柳摇头：“卓儿，你先别练。告诉俞伯伯，为什么不听爹爹的话，执意学武？”
　　林卓小嘴一扁：“爹爹说俞伯伯是坏人，妈妈却说不是。爹爹不对，卓儿不听他的。”
　　俞窥柳一怔，登时哭笑不得。倘若这时坚持要她听林遇的说话，岂非承认自己是个坏人？只得强笑一声：“那好，你便开始练罢。”

　　林卓欣然一笑，走开两步，便拉开架式练将起来。起手式之后，轻轻巧巧便出一招“闭门推月”，手在半空，顺势一个漂亮的圆弧划过，收至小腹之前，接着自下而上的一式“出水芙蓉”，姿势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那“出水芙蓉”使过后，下一招却是要就地一滚的，她跃在空中，把腰肢向后一板，人一沾地，又立时立起，接上了第四招有若雷霆之势的“晴空一击”……

　　俞窥柳站在一旁，只觉林卓一招接着一招，越使越是流畅，招式之间衔接算不上完美，却已不着痕迹；力度虽然略欠，但如行水流水般一气呵成，也霎是好看。不时已使到最后一招“倒望长川”，她施施然立定，气喘微微，看着俞窥柳。
　　俞窥柳越来越是诧异，越看越是心惊，到得后来，竟怔怔说不出话来。

　　林卓见他不言不语，通红的脸儿渐渐由红转白，满心期待尽数化为忧恐，上前两步，道：“俞伯伯，卓儿练得不对么？”话未说完，泪水不自觉地盈满眼眶，长长的睫毛上挂了两滴晶莹的泪珠，阳光下清亮动人，“卓儿真的很想用心练习，可爹爹不许。我每个月只能寻到几天到这儿来偷练……可是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房中练马步、练基本功，我，我……”
　　俞窥柳看着她，既是怜惜，又是吃惊，半晌方问：“你说你每月只到这里来练几天？”
　　林卓满目泪水立时滑落脸上：“是爹爹不让我练……”

　　“那，你以往练过这套功夫吗？”
　　林卓怔怔摇头。俞窥柳呆立原地，一时居然理不出个头绪来，心中只不断道：难道这女孩当真是世间罕见之奇才？
　　转目又见林卓仍在伤心，他忙替她拭去脸上泪珠：“卓儿，你没练错，你练得很好。”
　　林卓一怔，几乎不敢相信。她大悲之下，继而大喜，一下扑进俞窥柳怀中，欢叫道：“真的？俞伯伯，你终于肯教卓儿功夫了？”

　　俞窥柳抬头仰望长空丽日，暗叹一声：俞窥柳啊俞窥柳，你当日既无心教她，便不该许下承诺。既是有言在先，纵有千般不愿，又岂能失信？遂缓缓点头：“不错。”——他这句话说得极轻极缓，但在林卓听来，却有千斤之重，立即双膝一屈，跪将下去，道：“谢谢俞伯伯！”
　　怎料她双腿方一屈，立觉一股厚实的劲道自下而上传来，把她托着，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俞窥柳双手收在衣袍中，身子微微前倾，道：“你干什么？”
　　林卓满脸惶恐：“伯伯，我想跪下，但有一股力在顶着，我跪不下去。”她边说边仍用力去跪，一时间憋得满脸通红。俞窥柳又问：“你为什么要跪？”

　　“我见到外公收学生的时候，他们都要跪孔夫子、跪先生的。”
　　俞窥柳脸色一沉，正色道：“卓儿不许跪，起来。”
　　林卓一怔，满脸疑惑地站直身子，那股神秘的力便立即消于无形。俞窥柳手指一块大石，与林卓一并坐下：“卓儿，俞伯伯实话告诉你，我是从来没有收过女弟子的，以前没有收，以后也不会收。奉轩有两个姐姐，都比你要大，她们从来也没有习过武。前些日子她们欲偷学武功，伯伯才把来见你之事搁了下来。今日我虽答应教你武功，但不收女弟子的规矩却不能破。我虽传你武功，但仅限于口决心法与基本的演练，决不会手把手地教你，至于能学得了多少，那就要看你缘法了。总而言之，你不是我的弟子，永远也不许叫我师父，知道吗？”

　　林卓见俞窥柳神色严肃，不敢大意，认认真真地听着。末了，俞窥柳又道：“你要记着，你毕竟是女儿之身，纵学会了武功，也不能如男子一般浪迹江湖。你平日不可使出任何功夫，只有当有性命之虞之际，方能用以保命，你这便立个誓罢。”
　　林卓依言立誓，俞窥柳方始点头，然而脸上肃然之态却不稍减。林卓眼见平日十分温和的俞伯伯竟变得如此严厉，心中又是奇怪，又有一点害怕。她却不知道，俞窥柳待人虽是谦谦君子，但对待儿女门徒，却向来严厉。他虽不认林卓为徒，但既答应传她武功，心里便已把她当成了其它弟子一般。

　　“然而林遇对武林成见如此之深，如何会同意林卓随自己回柳叶山庄学习武功呢？如此倒是一桩难事……”——他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已携林卓回到林宅之外。
　　林卓蹑手蹑脚在屋外张望一下，不见林遇在家，便长长吁了口气，闪身进了屋中。恰巧林嫂坐在桌前，正手按腹部，若有所思。她一见林卓归来，立时便抬头一笑：“放心，你爹一直没回来。”
　　林卓闻言大喜，伸了伸舌：“幸好。”

　　俞窥柳看着她娇憨可爱的神情，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怎么？像只偷吃的小老鼠！”
　　林卓“嘻”地一笑，随即又扁了扁嘴，挽起衣袖，把手伸到俞窥柳面前：“爹爹知道要打的。”
　　俞窥柳一看她的手臂，不由心头一震。只见细嫩白净的小臂上竟印着新新旧旧、深浅相覆的十多块青紫色瘀痕，当中还有两道仍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使得这一双本来玉雪可爱的小臂显得十分可怖。把衣袖再往上一撩，印痕则更深更密，显是旧伤未愈，又添新创，因而呈现出一片斑驳陆离。

　　林嫂几乎每天都要为女儿臂上伤痕上药，但此刻再看，却仍是不忍，微微哽咽道：“孩子才五岁，就是，就是……卓儿，你恨爹爹吗？”
　　林卓看着母亲的脸，缓缓摇头。林嫂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卓儿乖。只是，别的事还算了，但你练武的事却千万不能让爹爹知道。”
　　林卓一惊：“妈妈你知道了？”
　　“傻丫头，妈妈十月怀胎生下了你，养了你五年多，还不知道你吗？”林嫂涩然一笑，转头向俞窥柳道，“俞大爷，这孩子劳你费心了。”
　　俞窥柳作了一揖：“卓儿天资聪颖，深得我心。只是，尊夫那儿却如何交待？”

　　“我也不知道……”林嫂怔愣良久，忽抬头道，“俞大爷，你，你可以把卓儿带走吗？”
　　俞窥柳一怔：“这……”
　　林嫂见他面露犹豫之声，连忙垂头道：“我只是随便一说，俞大爷若是为难，那就……”
　　“倒也不是为难。”俞窥柳打断道，“柳叶山庄门徒本就不少，我亦有意携卓儿回庄授业。只是林相公如何得肯？林嫂又如何舍得？”
　　林嫂目含泪光，哀哀叹了一声：“卓儿的爹爹……”顿了一顿，向林卓一摆手，“你先出去，我有话与俞伯伯说。”

　　林卓依言退了出去，也不敢偷听，便抱膝坐在门前。林嫂见她去了，转过身面向俞窥柳，竟泪如雨下，屈膝跪了下去。俞窥柳见状大惊，忙伸手相扶，怎奈林嫂死活不肯起来，只是泣道：“当日见到俞大爷带伤拒贼，素贞便知俞大爷义薄云天。把卓儿托付俞大爷虽属冒昧，但实是逼于无奈。卓儿的爹爹……我知道他心里不但不疼爱卓儿，而且还把我的病迁怒于她，我自知时日无多，只怕腹中胎儿不能诞下，又或非男孩，那卓儿就更没有好日子过了。我虽撒手西归，又怎忍留下她独自受苦？”
　　俞窥柳闻言更是震惊，连忙伸手把她扶起：“林嫂何出此言？”

　　“俞大爷有所不知……”林嫂抹了抹脸上泪痕，方说得半句，长叹一声，终于没有说下去。俞窥柳也不再问，只是伸手搭着她的腕脉，凝神片刻，脸上微微露出讶然之色。良久，他一撒手，皱眉道：“你这样的身子，怎可再怀胎？”
　　林嫂垂头不语。俞窥柳又问：“林相公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吗？”
　　林嫂犹豫一阵，还未回答，忽听得林卓清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爹爹不在家。”
　　又听得一把妇人的声音问道：“那你娘亲在吗？”

　　林嫂听得有人找自己，顾不得再恳求俞窥柳，忙拭去泪痕，整衣走出门外。只见镇中一名胖妇人带着一个老汉与一名高大女子站在门前，正与林卓说话。林嫂向那胖妇人一笑：“黄大妈，有什么事？”
　　那黄大妈一指身旁二人：“这父女两人千里迢迢从北面到这儿寻亲，找一个叫什么林见远的人。我们镇上姓林的本不多，也没听说哪个叫这个名字的。但我见这位娘子实在可怜，又觉得他们说的人与你家林遇有几分相似，就带他们来看看了。兴许林遇有什么兄弟，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也不定。”

　　林嫂满目疑惑，看着一老一少二人。只见那老汉虽然年迈，但体魄强健、神采奕奕；反而那少妇虽五官粗大，但形容甚是憔悴，尤其是那双目，竟毫无神彩。
　　那老汉小心翼翼地扶着少妇踏前两步，向林嫂道：“老汉姓刘，这是我女儿若男。我们翻山涉水来到这里，求娘子行个方便，让我们见见那位姓林的官人。”他话里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但言行倒是十分有礼。
　　林嫂忙道：“哪里的话？请老伯与这位妹子里面等罢，外子很快就回来了。”

　　二人大喜，刘老汉搀着那叫刘若男的女子便往屋里走，口中低声道：“小心，这里有门槛。”
　　林嫂见状，心头一震：“这位妹子的眼……”
　　齐老汉闻言，恨恨一跺脚，满脸慈祥的皱纹气得全然变了样，怒道：“还不是因为那负心的南蛮子……”一言未毕，看了林嫂一眼，立即打住，“老汉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气极了……”说着黯然垂头，“我只这么一个女儿，希望她可以像男子一样坚强能干，不料她竟为了一个负心汉，弄成这样！”言语间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不由得老泪纵横。
　　齐若男在旁听了，泪水由无神的眼内泉涌而出，伏在老父肩上泣道：“爹，他不是负心人，不是……”

　　林嫂见此情状，心头不由一酸，想起老父年迈，只有自己一个独女，自小便怜爱有加，而自己只怕将不久于人世，留下他老人家，孙女儿又不能常伴身侧，只怕比这位刘老汉更要可怜。
　　俞窥柳在旁看了一阵，心觉不好再留在此处，向林嫂打了声招呼，便自走回房中。然而他一进房内，不由怔了一下。林家清贫，房中除了一张小木几和简陋的床塌外，便再无旁物。此刻塌上草席木枕皆被搬去，自己的行装正端端正正摆在塌中央——这般不客气的逐客令，显然便是林遇下的。
　　俞窥柳木立当场，当真是哭笑不得。也幸得他是豁达之人，加之本来便不欲多留，一笑之下，拿起包袱便走出房外。

　　林嫂见他收拾了东西出来，吃了一惊，刚欲开口询问，俞窥柳先自笑道：“既然不得林相公欢迎，俞某若再多留，徒令林嫂为难。”
　　林卓一听，大为焦急，双手紧紧拉着俞窥柳。俞窥柳又是一笑：“卓儿，伯伯在镇上找家客店住下，明天再来找你。”
　　林卓摇头：“伯伯，镇上没有客店的。”
　　俞窥柳一怔：“这……”

　　林嫂看看俞窥柳，又向林卓深深看了一眼，忽地伸手把林卓拉到身前：“他……俞大爷，你……你这便把卓儿带走，可以吗？”
　　俞窥柳一怔：“这……未得林相公应允，只怕不妥罢？”
　　林嫂轻叹：“我自会与他交待。横竖我命不久矣，他再怎么对我，也没有关系了。加之我腹中有了胎儿，料来他亦不会如何……”——她潸然垂泪，苦苦哀求，无奈俞窥柳只是摇首道“不妥”。他是光明磊落之人，教林卓学武也非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如何肯这么鬼祟？
　　二人正是相持不下间，忽听那一直坐在旁边的刘若男颤声道：“这位姊姊，难道，难道是他的……妻子？”

　　林嫂愣然回头，只见刘若男脸上神色悲怆不堪，不由生出一阵怜惜之意：“刘家妹子，我丈夫六年前流落他乡，四处漂泊，一心只想还家。他从未在一个地方停留过月，决不会是你要找的人。”
　　“六年前……”刘若男身子一颤，“爹，喜儿，喜儿也有四岁了吧？”
　　刘老汉点头：“没错，他的确是五年多前到我们那儿来的。”
　　林嫂听得，但觉一颗心在胸腔内不住跳动——其实自刘家父女进门那一刻起，她心中就隐隐有着一种不安之感，此刻听到他们这两句话，潜藏在心底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不由面色发白，向俞窥柳看了一眼。

　　俞窥柳知道她心中所想，却又无从安慰，只得温言道：“担心也是无益，待林相公回来，一切便知分晓。林嫂请多保重，俞某这便告辞了。”他方要迈步踏出门外，却被林卓伸手死死拉住：“俞伯伯，你要到哪里去？”
　　俞窥柳一笑：“卓儿你放心，伯伯说了不走就一定不走。”
　　林卓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下，忽地叫道：“卓儿有办法！”伸手拉了拉林嫂，“妈妈，外公那儿有房间，我们可以让俞伯伯过去住。”

　　“外公？”林嫂呆了一下，随即脸现喜色，“对了！”回头向刘家父女看了一眼，又对林卓道，“卓儿，你和俞伯伯一起到外公那儿去住几天吧。妈妈这便给你收拾东西。”
　　林卓自不知道母亲让她到外公那儿去住是为了什么，立时满心欢喜地拍手欢呼。在她心中，除了妈妈外，世上最疼爱她的人莫过于严厉之中又不失慈爱的外公了。
　　林嫂匆匆走进房内，替林卓收拾了两件换洗的衣衫，用粗布包起递给林卓，轻道：“到了外公那儿，千万别说妈妈有了孩子的事，知道吗？”
　　林卓点了点头，欢天喜地和俞窥柳一并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