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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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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滚滚而来。
早在我动了建立妖精之国的念头以前,我或许已经见过太多在名为历史的残酷力量面前的眼泪。见得多了,也就司空见惯了。再多的悲哀只是落在我脸上的雨点。抹去可以,不抹去也可以。
宇宙何其浩瀚,无边无垠。人类数量庞大,遍布大陆,却又何其短寿,何其....孱弱。那时候的我心想,身为人类实在是太可怜太卑微了。
直至我也投身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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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四年,我在城主府的后宅高卧,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忽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马蹄声,哀泣声,一丝一缕无力回天。
透过白茫茫一片的软烟罗窗纱,许多扛着包袱逃命的家仆身影跌跌撞撞地路过,宛如皮影戏上被线牵着走的小人。有人喊,城破了,城主殉国。也有人回答:乱世平定已有四年,吾主在北,他独面南,此为不臣之心。伏诛乃自食恶果。
这人口中的自食恶果者,却是我在上元灯节偶遇,一时兴起,新婚不足三月的丈夫。
人类社会的其中一条法则是杀一为罪,屠万为雄。冥冥之中我捕捉到了英雄的名字,那位替新皇出征,一人破一城的使节名为无限。
竟是那位近年来,连妖精之间都会窃窃私语提到的年号大人。
左右混乱波及到我这边还有一段距离。我的指尖催发灵力,幻化出一片树叶,被我随手夹在了没看完的话本里。我起身,下床,找鞋,穿鞋。
鞋子一不小心被我踢到了床底下。我趴在黑黢黢的水磨石地砖和床缝之间看了半天,蹲得腰背酸痛,却一无所获。好不容易看到一团黑影,却是府上狸奴。将我的绣鞋当成老鼠,咬得龇牙咧嘴,口水流了一地。
"笨猫,"我口气钝钝,"笨猫。"
"咚——咚——"
这是城破的丧钟。
我于是不再抱有幻想,一瞬间心神澄如明镜,悟出这是我该离开的时刻。
本来也就是露水姻缘罢了。
我这样想着,伴随丧音,我厢房的门被不紧不慢地连扣了两下。门外的兵祸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止息,只余来不及逃走的家仆的小声啜泣。敲一声是礼貌,敲两下是给面子。赶在那人敲第三下以前,我说:
"请进。门没锁。"
"我本无意打扰女眷。"
来人这样说着,面容清隽。他的目光垂在地面,一如他的剑尖,给人造成温驯的错感。血顺着剑身划下,那时的我心想,那汇聚到地上的血泊里,那为了和平斩杀的万千亡魂里,是否会有一部分属于我的人类夫君。
他会心甘情愿吗?而我就算能一眼将他分辨出来,人都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是来通知我丈夫死掉的吗,"我口气无聊地说,"我已经知道了哦。"
"神格之上耳聪目明,果然名不虚传,"无限道,"我是来宣读新皇判决的。"
"请讲,不过我很怀疑,人间律法是否能上达天听。"
蓝发秀丽男人的声音毫无顿挫:"按律,资产充公,家眷斩首,奴仆各归其家好好种田。"
我只看了这位目无下尘的新贵一眼,便预知到多年以后,以名字命名了一个时代的男人也会无可救药地爱上种田。每天早上,他甚至会从母鸡窝掏走尚有余温的鸡蛋,给他养的猫煎一锅爱心早餐。
后果就是,他的猫很讨厌吃鸡蛋,在许多年里误以为鸡蛋本身很难吃。后来才知道不是蛋的问题。
无限的目光抽空分给刚从床下踱步出来神气活现的狸奴,它还不知道它的主人兵败如山倒。无限平淡地补充了一句:
"狸奴算资产,一同发卖。起拍价我估计不到一吊铜板,只当聊胜于无,扔进国库就当听个响。御座上那位不止一次对我哭穷了。"
猫因此愤怒地朝他嘶嘶哈气。
我无奈叹了一声:"这可就难办了。"
"此猫为先夫爱猫,珍而视之,连铲屎都亲力亲为。往日里,拙夫喊我一声心肝儿,我都来不及应,狸奴倒先殷勤咪嗷了一声。养得它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却要流落风尘。"
无限蹙着眉问:"这猫从哪儿来?为何眉宇之间一股桀骜之气?"
"我和先夫外出打猎,寻猎物时,发现它已咬掉我所狩灰兔的半个头。本来我要扒了它的皮给我的丈夫做件围脖。这野物忽然双手作揖,对着先夫流泪不止。先夫天性纯善,因此留它在府里将功折罪。"
我淡漠地瞥了猫一眼:"只可惜它从不抓老鼠,倒是常常偷吃厨房里的鸡,往我的绣鞋里吐口水。"
"它吻部尖,耳朵大,毛似流金,面目狰狞,"无限说,"有没有可能,它其实是狐狸?"
我:"?"
我:"......?"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总而言之,我老公说它是猫它就是猫。"
狐狸怎么不算狸奴,我轻柔地垂下眼:"与其见狸奴饥寒交迫,受颠沛流离之苦,倒不如我亲手送它去见亡夫,黄泉之下团聚,也好再次侍奉其主。"
这下狸奴躲到无限身后去了,蓬松的胖脸吓得魂飞魄散。
无限问:"你丈夫刚死,你就要杀死他的爱宠?"
我说:"我丈夫刚死,你便来见他的爱妻,难道不是奉了新皇之命,来取城主家眷性命的吗?倘若今日我只是凡人,我还有命活吗?"
无限的声音里还是听不出情感:
"起初,我察觉到神的气息盘旋在后宅,以为是城主请来扭转乾坤的助力。心想:这可就难办了,要不还是撤退吧。"
他在提及撤退时脸上毫无羞耻:
"岂知,冕下直至城破都不出手。反倒是城主大开城门相迎,请我进去喝茶。一杯明前茶过后。他告诉我,妻子与他新婚不满三月,可否与这一切的罪责撇清?"
我并没有说话。
"我也只好问他,倘若今日城下是你,你是否会饶过敌人的妻子。城主听完若有所思,说你的意思是,要我现在跟爱妻和离,将她许配给你,你才会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我:"......?"
无限轻声问:"冕下想知道,您的夫君死前说了什么吗?"
"我不想,"我平静道,"但你说吧。"
"城主说:大势已去,我不肯面北,不过是一点对故国的执念罢了,连累一城百姓陪我苦熬了四年。我愿奉上一城,只求使君答应我三件事。"
"第一件,请保全城中百姓;第二件,请收留我养的狸奴;第三件,托妻之言只是玩笑话,使君若不愿意娶,就请放她走吧。"
"说完,我还没应允答不答应,城主便拔剑自刎了。"
无限的声音里隐隐含了对被强买强卖的不满。我抬眼:"哦?就是你手中这把剑吗?"
"正是,"无限说,"事已至此,我所害死的城主乃是神灵家眷。我自当前来领罚。"
只不过他嘲弄道:"只是在我看来,神眷两个字听着贵重,也不过如此罢了。"
"你们这些人类真奇怪,"我说,"为什么明知朝不保夕,却还是非要娶妻不可呢?为什么明知会死,却还是非要复国不可呢?为什么明知会惹怒我,却还是要眼见谋逆者伏诛不可呢?为什么明知狸奴野性难驯,却还是非要疼爱它,豢养它不可呢?"
我闷闷不乐地问完了一连串的问题,无限却也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然后开口道:
"在此之前,我只觉得您和我手中的这把剑没有区别。恒久,坚固,却也毫无知觉;城主虽然有幸做了神明的配偶,却也只是冤大头罢了(我:?)。如今看来,他未必不知道您的真身,能用三个月的时间在神明的心中留下一席之地,此为人类的一胜;我今日能惹您动怒,此为人类的二胜;您此前分明瞧不起短寿物种,从今往后恐怕要敬而远之,此为......"
"你走不走,"我没好气地说,"你把我老公害死了,再不走,我就当你要把自己赔给我当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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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狐狸却是战战兢兢地被我留下了,临走时望着无限的背影,发出短促凄厉的哀嚎,就差说"人!你带我走吧"。
"你走不了了,"我认真对狐狸说,"你现在是我老公留给我的遗物了。还有,无限,把你的剑留下。"
我亲手折断了那把剑,对无限说:"就这样吧,恩与怨就到此为止吧,从此你也不必再担心我会追杀你了。"
然而狐狸是真的一点儿不好养,我把它留在身边十年,天天唠叨它怎么还不化形,明明各种仙丹像糖豆喂给它嗑。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决定教狐狸识字,我把它领到话本摊上,它蹲在我的肩膀上,脸上露出"这就是你想出来折磨我的新手段吗"的阴沉表情。
我指着一本《水浒传》,对狐狸说:"知道怎么念吗,《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还有这本,诶哟,我还挺爱吃表兄妹伪骨科的;这本漂洋过海而来西洋女人写的《开局五姐妹,家里没儿子,最终我还是成为了贵族夫人》写得也非常好。"
无限十四年,我养了十年的狐狸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说话了:"我还不如当年就被你宰了,魂魄飘到酆都去陪你老公。"
我的侧颈有一道它留下的新鲜抓痕,是我试图吻它的胖脸,狐狸拼命反抗时留下的。神明的血肉灵气最是充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修为暴涨百年亦轻而易举。我对狐狸说:"你要舔吗?"
狐狸张牙舞爪道:"你下次说我胖,我还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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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四十年,我因为对《西游记》里的天竺好奇,忍不住想去北域看看。临走时我把狐狸托付给老君教养,特地当着他的面,抱着狐狸上了一回秤:
"连狐狸带我一共是八千又十二斤。我八千,狐狸十二。它要是少了一斤,我就找你算账。"
老君:"......."
他回了我十二斤的书信,托我带给他那被困在北域的小徒弟李清凝。我把信收好,回头想找狐狸道别,它却已经不见了。老君说:
"它生气了,不过也是,弃养人人喊打。"
我:"......."
北域是个十分炎热且异域风情的国家,妖主那伽也是热情非常:"我这里不常有客人来,你要不要尝一尝这块肝?新鲜嫩滑,今天下午刚宰杀的。"
白色纱丽的舞姬在我们面前跳舞,时而弯下腰肢,裙摆盛开宛如玉兰花。隔着芭蕉叶,硬塞到我手心的肝确实嫩滑如凝脂。我谨慎地问:"这是什么肝?"
"八岁小儿的心肝。"那伽亲切地回答。
"啊?"我说,"我...我可能不太方便。我的人类丈夫最近几十年刚死,我以为我会很快忘记他,可是我没有。”
"啊?"那伽也大吃一惊,"你选择人类作为伴侣,你这么猎奇吗?"
我:".......?"
我只好转移话题:"清凝仙子什么时候赴宴,要不我们先把饭撤了呢?我觉得吃点儿素没什么不好。"
"可是我从没有答应过,华夏来的妖精可以见到圣女啊,"那伽说,轻狎地舔了一下嘴唇,"我只答应不阻拦书信。这样吧,你吃一口,我就让你见圣女。"
那我也只好吃了,我可有可无地耸了一下肩。
我手上的银盘突然被打翻,血淋淋的心肝滚了一地。舞姬的舞蹈停下,乐师不再敢奏乐,我的面前站着穿蓝色纱丽的含泪的圣女:
"你以为做这种事情,我就会高兴了吗?!"
那伽切了一声,满脸意兴阑珊,缩回镶满宝石的长榻。
人类很难懂,妖精也很难懂。就像我如果说那伽胖,这条蛇能高兴三天。我如果说狐狸胖,它只会给我留下三条抓痕。
从北域回来后,我去找老君要狐狸。他没有出面,一个戴金丝眼镜,栗色卷发的男妖精出面打发了我。
"死了。"名叫西木子的妖精冷漠地说。
"啊?"我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啊??"
"好吧,"我说,"那好吧。"
他盯着我看:"你就只想说这一句?"
在他睁大的目光里,我最后一次吻了狐狸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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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四百三十七年。
我在一间古老的木质宫殿里听墙角,听见下面的男狐狸精说,他最近的读物是《我和□□离婚后分到了半个美国》。
西木子,你的当务之急是卸载番茄小说。
头疼还在加剧,目光路过每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后,庞大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塞进我只有二十一岁的年轻的身体。
这座宫殿,不,这片国土,我目之所及的每一抹光点,远处的海,陆地,空气....全都在回应我,它们在欢迎曾经的心脏归位。
同时它们也在阴阳怪气:就算这里曾经是你的灵质空间,早就将自己放逐出伊甸园的神灵,该不会还幻想自己拥有生杀予夺的控制权吧。
群主权限一经转让无法撤销操作呢,亲。
我:"........"
我现在知道,那个蓬乱紫发的妖精叫做风息了,他有着一身多年来身居高位,理所当然的傲慢与贵气:“争风吃醋是宠物才会做的事,西木子,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歹会有长进。你以为在座的各位议员跟你一样闲吗?”
“你是不闲,”西木子说,“你指示手下的妖精一天到晚在龙游市捣乱,引发冲突,该不会还想着收复那个地方吧?也难怪......”
“难怪什么?”
西木子微笑:“她就喜欢你这种自不量力,粗鲁,一口一个'臭why did'的类型,从前是,现在还是。”
我:“........”
风息终于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西木子开始玩袖子上的金线:“有些家伙当了替身,只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呢....”
“打扰一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安静地出现在殿外,两扇高达十几米的殿门默默敞开,我看过去,发现那竟是我的医学生朋友清凝,“囚犯那伽一定要来见各位议员。”
她声音隐隐有一缕担忧。
华夏风俗,门槛是不能踩的。立不中门,行不履阈。意思是说,好妖从不大摇大摆地站在门正中间。
一个身穿白色囚衣,黑发如瀑,脸上绘着金色泥彩的蛇妖露出癫狂的笑容,肩膀,腰腹,手和脚的地方缠满锁灵枷。他却浑不在意地说:
“我要检举!”
“我要告发议员风息混淆皇室血统,秽乱妖国!罪不容诛!”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那伽用慢吞吞,恶毒的口吻说:“因为那只小猫妖分明是我和你们已故国主的孩子。证据很明显了吧!我是领域空间系,小猫妖也是!”
我:“......................”
而我已经完全哑口无言了。
灵力的光点浮动到我耳边,幸灾乐祸地说:
谁让你死得早的,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