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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寂寞 ...

  •   七岁那年的冬天,记忆里只有白茫茫的大雪。

      继国自缘一走后再也没有晴天。

      家主房里灯火通明,一百根蜡烛燃了三个月,院里蝉鸣逐渐消失,枝头碧叶染上绛红,凛冽的风吹过,萧瑟瑟落入水中。有一两枚打着旋,追逐彼此,遂着风的来路,飞到我的身边。

      我跪在家主房前,垂落的头纹丝不动,碎发隐没的视线悄悄挪到一边,看见了那两枚相依相随的枫叶。

      岁月一半踏进了深秋。

      风不再温热,冷得叫人发抖。

      膝盖很痛。

      阿信一定在外面急得想哭。来的路上她就很想哭。

      她说:小姐,让我代替您。

      我说:又不是你放走了缘一,他只想罚我。

      她似乎已经哭了出来:可是缘一少爷根本找不回来,再罚又有什么用,您连路都走不了。

      我的腿每天要经历接近一整个白天的压迫,确实已经无法行走,阿信背着我,我在她的背上,听她隐忍克制的呼吸声。

      我有一点失落,我以为她会懂。为什么顶着永远不会消失的怒火,顶着家里上上下下的白眼,顶着身后空无一人、前路昏暗无光、毫无希望可言的婚约,放弃和母亲回家的机会,死皮赖脸留在根本不喜欢我的继国。

      我轻轻叹气。

      我以为她会懂。

      没关系,我并不难过。一想到那个人,我就不难过。

      一想到我还有能和他在一起的未来,我就会忘记所有的难过和委屈。

      挺拔的腰背绷成一条直线,高傲的头微微俯首,永远不会折断的脊梁是我活着的支撑,是构成我这个人重要的根本。

      我什么都有,钱,名,地位,容貌,才情,贵女应有的一切我都有。

      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却又无法舍弃,拥有它们的滋味有多乏味,失去它们的后果有多惨烈,公卿女儿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只是到手里转了一圈,终究还是一无所有。

      嫁给一个男人,成为他宽敞院子里美丽的花,花期盛时宠我爱我,把我捧到天上,花期一过嫌我厌我,任我枯萎成泥,在土里死去,成为滋养下一朵代替我位置的花的养料。

      人生短短数十载,其实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阿江出生以前,我总是被人惦记,哄着骗着离开父母的视线,拖着拉着拽进大我数年的公子堆里,不理会我的惊慌失措,逼迫那些公子和我无中生有地聊天。

      我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已知晓男女大防、男女之事,无不都是一些无趣、旖旎、晦涩而又生艳的东西。

      我只觉得恶心,一点也生不起兴趣。他们不怀好意地告诉我,今后我会与男人订下婚约,冠以夫姓,相夫教子,任我父母如今多宠爱我,任我才名在京都无人不晓,嫁了人之后,结果都只会是一样的,没有人有例外。

      他们说奈奈,家族养育出你这样优秀的女儿,你一定要好好报答家族的恩情。

      报答报答,我当然知道。

      小小的身子就算踮起脚也无法够到悬在墙头的樱花,稚嫩的脸庞微微叹气,忍不住露出惋惜苦恼的神情,并不执着,只是小声抱怨太高了,够不到。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求也没有意义。

      短暂得好像一阵风拂过树梢,真正自我的时候少之又少,戴上完美的面具,穿着得体的衣裳,跪坐在病弱的姨母床前,恭敬温顺地慰问她的病情。

      好多了吗,还康健吗,下一次秋月宴,时透家族请柬会亲自送到夫人手边,母亲很期待和您见面。

      妇人病弱的身体脆弱得像一枝即将折断的枯木,凋零的枯叶在萧瑟的风中颤抖,每说一句,妇人的头发就会随着肩膀颤抖一下,就算我终于停下,也无法挽回如水四溢的悲伤。

      无措地望向一旁端坐、同样无措的男孩,他比我镇定,手虽然僵硬,仍稳稳扶住母亲脆弱的身体,磨出薄茧的手碰到母亲手臂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无法自抑地惊慌了一瞬。

      我知礼地退出去,站在樱花飞舞的树下,听见议事厅远远传来萧瑟空寂也阻挡不了的热闹。

      仰头望天,也许是浮空的飞鸟,也许是枝头的花苞,也许是虚空中的某一个小点,总之保持这个动作,眼神逐渐放空。小巧的头饰在空中晃荡,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真安静。

      无趣的拜见,无趣的宴会,无趣的偶遇,统统让人厌烦。

      都是交易,关心是真的,让我和继国家族继承人接触也是真的。

      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

      继国少爷和那些人一样,没什么不同的,打扮,气质,谈吐,长相,都一样。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要来要去,自由不会有,健康不会有,也许活不过三十年的短短一生,麻木地活着,不去想不该想的东西,或许还能舒服一点。

      想一想能做决定的东西吧,比如等下选择坐牛车还是马车,晚上看一本还是两本书,明天去见那些公子要穿粉色还是蓝色,被那些男人骚扰是要反击还是忍耐,这些无聊又打发时间的选择,可以把今天剩余的时间统统消磨掉——

      熟悉而陌生的花枝蓦地出现在眼前,粉色盛开在枯瘦的枝头,仿佛汲取了所有的养分,开出了春日里最饱满美丽的丹樱。

      面具裂开一道缝隙,惊讶和怔愣从那道缝里钻出来,茫然地看着他,几乎已经下意识躲避男性的视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看哪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从头发转到指尖,再从指尖转到脸颊,看到了那块挡不住的淤青,像被吓到般慌忙撞进他眼里。

      紫水晶。

      耳边响起我的声音,风掀起无知无觉的感情。我不知道心里那股悸动究竟是什么,感受着越来越快的心跳,还天真地以为家里无比注重的心疾即将发作,苍白着脸,咬牙稳稳地接过那朵盛开的樱花。

      过了好一阵,脸又由苍白变为红润,躲在樱花后的眼睛一眨一眨,小心翼翼、一点也不大方地看他。

      嘴唇轻轻动了动,披着淡紫色羽织的男孩没有听清,稍稍往这边靠近,我眼睛眨得更快,声音更小,耳朵红得像梅花,努力发出声音——

      谢、谢谢。

      快速扑闪的睫毛像初春的蝴蝶,思绪飞到了他身边,望着他脸上的淤青,眼里温柔的笑意,漂亮的紫水晶倒映着我羞怯的表情,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

      不客气,奈奈。他笑着说。

      眨得比蝴蝶翅膀还要快的眼睫,比樱花还要粉的脸颊,耳尖烫得发痛,我的声音模模糊糊,像隔了一层薄薄的云雾。

      为什么要送我......

      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略长的碎发遮住了同样泛红的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真诚地告诉我。

      因为......奈奈望着天空的样子,总让人感觉很难过。

      我走进母亲房间,轻轻拿过她手里的木梳,在母亲柔软的目光里,一下下梳着手里长长的乌发。

      母亲的头发很长,很黑,散发着绸缎一样的光华。

      母亲的声音绵软,温柔,就像出生以来永远不离身的火钵里,最温暖的火光。

      今日玩得开心吗?

      我将母亲珍贵的长发披散在她身后,与她美丽的寝衣交相辉映,乌发衬托寝衣的华贵,寝衣反映乌发的朴素。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前夜还抱着自欺欺人的安慰,祈求这辈子能幸运嫁入同样高贵的门楣,嫁给一个敬重爱护的丈夫,相夫教子我认,深居后院我认,只要能为家族带来荣光,延续家族生命,体面背后无法被人知晓的痛苦,自古以来无数女人咽下的血泪,我都认。

      只是一天,只是短短一天。

      心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心脏无法负荷的沉重,责任与愧疚沉甸甸压在天平一端,另一端是新生的倾慕与悸动,萌发的新芽冲破自出生以来就是冬天的积雪。

      我不愿作庭院花瓶里等待枯萎的家花。

      我想飘到他身边,落在他窗前,看他每一天晨昏定省,勤勉精进,读书写字,赏花望月。

      他应该很优秀,同为长子,都是家族的希望。

      他应该很孝顺,探望朱乃夫人时他坐在一旁,渴望又克制地望着母亲的背影。

      他应该很友善,被继国家主拦住之前,他想带我去见他唯一的弟弟。

      他。他。他。

      我抓住母亲的手,依偎在她温暖的怀里,闻着贵妇都爱用的熏香,里面有一缕浅淡的、属于母亲独有的味道。

      她抚摸我的背,一下一下,从上到下,从头到尾,从诞生到死亡,从前世到来生。

      怎么了呢,奈奈。

      我的母亲温声呢语:怎么了呢。

      任性不属于只有我和她的时光。

      我摇摇头,小声说:没什么。

      母亲溢出一声轻笑,她抱紧我,敞开的窗钻进寒凉的风,被母亲统统挡在身后,母亲的怀抱很暖和,永远那么暖和。

      父亲又出远门了,希望这次回家,能给奈奈带京都最新的衣裳。

      我摸摸母亲柔软的肚子,那里安稳睡着我的妹妹——我笃定是妹妹,母亲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想要妹妹。

      我想要妹妹。因为我很寂寞。

      鼻子突然有点酸涩,我不知自己究竟为何流泪,眼眶发红发烫,埋在母亲厚厚的寝衣里,听着她一遍遍念着父亲的名字,父亲在朝中威严权重的名字,在母亲嘴里仿若呢语,只是很平静,很平静,很平静。

      每一对结为夫妇的夫妻,最后都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即使没有爱了,也还有责任。无论是陛下,公卿,平民,无一不是。

      母亲突然说着这样一句话,埋在她怀里的我缓缓眨了眨眼。

      温热的手抚摸我的脸颊,仿佛对空气中看不见的事物无力疲惫的回应,母亲搂住我小小的身体,美丽的脸贴着我的脸,落下冰冷的、悲伤的眼泪。

      我抱着她,无措地望着绣着红梅的屏风上搭着的墨绿色单衣,至亲在这个寒冷的夏夜,送了我一句我遗忘经年的话。

      每一对结为夫妇的夫妻,最后都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即使没有爱了,也还有责任。

      我质疑这句话的合理性,却又无法从母亲的悲伤中抽离,我咽下了今晚想要告诉她的秘密,专注地承担起长女的责任,用心用力安慰一个脆弱的母亲。

      夫妻,家人,藕断丝连也无法分割,这样美好的关系,母亲为什么会感到悲伤?

      我若是......我若是和他成为夫妻,一辈子不分开,我就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了解他,去接近他,去陪伴他,去爱上他。

      怎么会没有爱呢?

      我好像已经爱上他了。

      掏空家里四分之一的积蓄,我挨了三天打,被关在房间里不许外出,不许吃饭,我坐在地上望着敞开的窗,那是父亲无法狠心的证明。

      我望着窗外飞越的白鸟,渴望它在穿过枝头的时候,将我对自由的渴望一并带出去,带到我想见的人的窗前,陪着他,看着他,等着他,偶尔稍稍盼望一下,盼望他能想起我,想起那个和他在宽大的庭院相遇,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接过他那一枝樱花的我。

      我第一次有了想要的东西。

      念着他的名字,在时节过去之前想尽办法赋予它永恒的权利,就算代价是一顿打,一顿骂,舍弃本就没有多少的自由,在与虚伪的热闹隔绝的房间里,安安静静望着枝头莹白的月亮。

      双手合十,向从小保佑我健康的神明大人祈愿。

      想要和他在一起,就算不是最优秀的男人也没关系。

      想要和他在一起,就算不被家族认可也没关系。

      想要和他在一起,就算不会是他最爱的人也没关系。

      只是因为喜欢,所以就想,只是因为想,所以别的一切都没关系。

      因为,因为......不会有男人像他那样温柔地看我,眼里没有占有和觊觎,不会有男人对我温柔地笑,告诉我他知道,我其实很难过。

      他唤我名字,每一个字都像叹息,仿佛......仿佛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只是现在才被允许见面。

      他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气息。

      我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

      思念冲破窄小的庭院,随着风,伴着雪,抓着每一只飞过窗前的小鸟尾巴,轻飘飘、静悄悄落在他窗前的树上。

      ——让我嫁给他吧,让我成为他的妻子,让我和他永远在一起。

      ——我用一生去爱他。

      我的嘴唇上下触碰,发出这样幸福的声音。

      可眼中却忽地落下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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