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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生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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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大概都是不幸福的。
有些人会骂我,向我扔宝贵的鸡蛋:你享受了优越的生活,享用了平民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贵物,看人的眼睛永远那么高高在上,你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说不幸福!
我仔细一想,说得也是,无从辩驳,我好像确实没有资格这么说。
那就不说了。
不幸福的感慨应该是在做梦,我现在觉得自己很幸福,每一天都很幸福。
我的丈夫和我说,我们已经结婚了,我嫁给他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我成为他的夫人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告诉我他已经不是家主了,他带我离开了那座城池,在广阔的天地间游荡,他说他要带我走遍没有去过的地方,看遍没有看过的景象。
我趴在他背上,望着满天一闪一闪的星星,流淌四溢的璀璨星河,还有高悬天际的莹白月亮。
星星坠落我的眼里,我使劲眨着眼,低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扯着他一缕柔软的鬓发,轻声问他。
“你背着我不会累吗?”
长长的头发在我指尖摩挲,随着主人摇头的动作悄然溜走,他的声音从前面荡来,低低沉沉,好像我们昨天在西洋餐厅听过的大提琴。
“你累吗?”
我摇摇头,抱着他的脖子,脸轻轻挨着他的脸,忍着心跳越来越快的悸动,静静闭上了眼。
无论多少次,我都如同初见一样,喜欢又害怕,害怕却又依旧喜欢。
“岩胜。”我轻轻叫他。
他温柔地回应,“奈奈。”
我又问了那个每天都会问的问题。
“你真的什么都没带,只带上了我吗?”
青绿的蒲苇停止后退,萤火飘摇从眼前飞过,星月低头注视着停在原地不动的行人,一个微微回头,一个垂下眼帘,又抬眸回望。
他的眼神很平静,漂亮的紫色眼睛倒映着我的脸。
那张脸有一点瑟缩,有一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的犹疑。这个问题我忍不住,自他说他自愿放弃继国城主之位,什么也没带,只将我带走,怀疑的种子就怎么也无法从心里拔去,它扎根到底,生根发芽,就算在我的拼命说服和他的安抚肯定之下,终究还是生成了参天大树。
心里一直存在一个声音,它一直在耳边回荡。
很轻。很轻。很痛苦。很伤心。
「......他没有带走我。」
他白皙干净的脸俊逸依旧,只有光洁的下巴微微紧绷。
我总觉得那里应该有一道暗红的纹路。
可是没有。
他没有放下我,用力握住我冰冷的手,下意识揉搓着,想要让它变得暖和。
他如今说话变得很慢很慢。
“嗯......只带走你。”
我好像久病缠身的病人得到了每天都要服下的药剂,明明无法根治,却还是舍弃不下。
耳边的声音还在,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逐渐消失,被风带走,卷到窸窸窣窣的蒲苇丛里,安静了。
我的眼睛弯成浅浅的月牙,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我看现在女人都是这样对男人的,就、就学了。”
昨晚经过城镇,我震惊得忘记了呼吸。
比马车还快的汽车,比蜡烛还亮的电灯,五颜六色会发光的灯笼,女人穿的衣服好奇怪、又好好看,男人穿着方方正正的衣服,头上戴着模样奇怪的帽子。好像人人都有钱,走在路上女人也不需要躲在马车里,男人和女人还能众目睽睽之下手拉手。岩胜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成我们不认识的模样了。
那......那我们是被抛弃了吗?
他听见我这句,眼神微微凝滞。
我有点害怕,但是抓住了他的手,害怕也就短暂地拥抱了我一下,转身就离开了。
我从醒来后就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岩胜的解释总是格外努力而又格外苍白,我看着他微微躲闪的眼睛,里面没有我的身影。
他从来没有骗过我,所以他很努力在做。
为什么白天不能出门,一定要等到晚上?
为什么没有任何食欲,也从不见他吃东西?
为什么偶尔我从梦中惊醒,没有点灯的房间里,抱着我的他会有六只眼睛?
我问了,答案总是不满意。
我很担心,我问他——
我们是生病了吗?
要看医生才行啊。
他愣了很久,在豆大的雨滴砸向窗沿发出砰砰的声音的时候,好像终于忍不住似地抱住我,高大的身体压在我身上,好像在颤抖。
我瞪着干涸的眼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空白的平面出现一个暗红的黑点,一点点、一点点蔓延,将整个房间裹挟包围。
好像坠入了很深很深的湖底,月亮和手之间涌动着无法冲破的浮浪,它推着我,推着我,送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像溺水的旅人,从湖底挣扎着破空,浮出水面拼命抓住的第一口氧气,我将它渡给了脆弱低落的丈夫。
「我未来的丈夫总是很努力,他想保护我们所有人。」
「可是,我却觉得,他才是最需要被保护的那个人。」
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我一直都想这样去做。
我就着这个不算舒服的姿势,一点点去摸他的头发,从上到下,从头到尾,从诞生到死亡,从前世到来生。
没事的哦,没事的。
我轻声地说,没事的,我会陪你一起治病,就像你曾经陪我那样。
我们是夫妻呀,我不会离开你的。
以前心痹痛到想放弃的时候,也是你守着我,还威胁我说不许死,死了就马上娶浅井家的女儿,气得我又生气又难过,那个晚上就熬过来了。
他埋在我颈窝的声音沉闷如钟,有点隐隐的颤抖。
对不起。他说。
让你难过......对不起。
我捂住疯狂抽痛的心口,语气轻快。
没关系,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因为当时你也很害怕。
我握住他同样冰冷的手,学着他一下下揉搓。
不要怕,岩胜。
我轻轻告诉他。
不要怕。
我记不起来十五岁以后的任何事情,但是我并不觉得遗憾和难过,十五岁之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已经足够我这辈子一点点回味无穷。
还觉得不够呢,只属于我和他的时光,没有命运隐隐约约的洪流巨响,被温柔地隔绝在外,只有他和我的时光。
可是也够了,人类短短数年的一生,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光能有多长呢,短暂的十五年岁月里,一半都有他的痕迹,我已经很满足了。
要是他说话能再快一点,反应能再快一点,笑容能再多一点,在我忍不住发病用头撞墙的时候能再温柔一点,那就更好了。
他总是把我抱得紧紧的,骨头都在生痛。
让他轻一点,固执地不听。
我可是从小养在院子里的女孩子啊,和他一个武士怎么比嘛,他用力一掐我的脸就会留下一道久久不消的红印。
按照现在流行的话来讲,我还是从前那个端庄的淑女,他却没有从前那般绅士了。
以前的岩胜可温柔了,就算被失去缘一的家主泄愤打骂,回到房间后还是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段时候他还想着用女人的妆品掩盖无论如何也消不去的伤疤。
他一点点擦去我比连绵不断的春雨还多的眼泪,用他从小为了逗缘一开心的笑话努力逗我开心,在我哭得更难过的刹那手足无措,嘴里念着我们是夫妻我们是夫妻,笨拙地把我抱入怀里。
他第一次抱我,就是在那一个阴雨绵绵的雨夜,我哭得乱七八糟的脸一点也不好看,他还昧着良心说好看,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奈奈。
我哭着说叫奈奈的人那么多,你才见过几个,你在骗我。
他抹去我的眼泪,很认真地说不,我心里的奈奈只有一个,只有你,只有你。
只有你。
那个混乱的夜晚,唯一的继承人半夜发了高烧,差一点再也回不来,从那时开始,继国头顶的乌云依旧笼罩,可是一道光钻过了缝隙,照耀在我和他的窗前那颗大树上,来年的春天,响起了雏鸟的尖叫。
我被他抱着爬上去看,乍暖还寒的初春,枝头还覆着薄雪的季节,沉寂了一个寒冬的生命悄然出声,发出春天来临的第一声轻吟。
是小鸟欸!
我对树下仰头看我的岩胜笑道,是我们救的那只小鸟欸,它还活着呢!
他盈满碎光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伸出疤痕遍布的手臂,稳稳接住了从树上跳下来的我。
我仰头对他说:我们养它吧!
他摸摸我的脑袋,把我凌乱的碎发捋顺:嗯。
院子里从此不再冷寂,属于我和他的家里有了额外的生机。
他仍旧每天勤勉不懈,公务、剑术,连轴转的工夫还是会每天抽时间和我照顾小鸟,看着它一点点长大,从半个手掌到一个手掌,从一丁点重到有相当分量,我们给它做了一个宽敞的巢穴,可惜它并不喜欢,盛夏到来的时节,它自己衔来一根根树枝造了一个小窝。
这样能叫不幸福吗?
......怎么想到这来了呢?
我使劲摇头,把混乱连不成线的片段甩在脑后,他的背宽厚,趴在上面很舒服,武士的勤勉让他始终追求完美的肌肉,我其实很喜欢,只是从来没和他说过。
他还在为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士梦而努力吗?
我看了一眼他紧实的手臂和肩膀,应该是的吧。
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应该也称不上秘密,只是他一直不知道,所以才勉强称之为秘密。
要不要告诉他呢?什么时候告诉他好呢?
我总是在小事上犹豫,犹豫今晚吃什么,犹豫出门坐什么车,犹豫和他逛夜市穿和服还是洋裙,犹豫这犹豫那,却在嫁给他这一事上毫不犹豫,就算如今跟着他四处流浪、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也一点都不后悔。
这像什么?
我从他身上跳下来,双手捧住他的脸,笑盈盈的月牙倒映着他微怔的表情,在他唇瓣落下一吻。
黏糊糊的声音从那里传出。
“我们现在是不是在逃跑?”
男人一愣,僵硬的身体没有动作。
「岩胜,我们逃吧。」
「逃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我跟你走。」
那一年在家族宴会上的逃跑,挣脱了窒息残酷的命运。
就算所有人都说我的选择是巨大的错误,我也不后悔。
我不是一个人,我不会一个人。
奔向自由的道路上,还有他陪我。
胆小鬼又怎样呢,我从来就不伟大。
抛开世俗尊贵的身份,我们只是最平凡的普通人。
普通人的生活,也一定能过下去。
我的人生彼岸站着的男人怔愣地望着我,他完完全全听清了我的话,他呼吸急促,被我握住的手轻轻抖动,最后他垂下眼帘,用力抱住了我。
他的声音很怪,听起来并不开心,还有些悲伤。
“嗯。”
“我会带你逃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所以......”他的声音很轻,重重打在我的心上。
“你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