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伤失意的青春》逸兴湍飞

2、《糊涂的一生》

　　幼时死里逃生的经历给胡荼增添不少自信心，他空虚的心顷刻间膨胀自满了，加之初中时老师一度宣传这样的价值观：

　　一个出生就历经坎坷、不凡于众生的人，注定是不凡的，注定要续写一段后无来者空前绝后的人间佳话，芸芸众生是他们的垫脚石。

　　加之爸妈看他开心，便投其所好，添油加醋一番，那段烂透了的、他自己毫无记忆的出生，被胡荼捧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我，胡荼，是不凡的人，是天降奇才，他总这么想，在他人面前洋洋得意。

　　日子慢下来，闲暇时，他又开始疑神疑鬼，觑着吊销眼观察被他暗地里轻蔑的芸芸众生，同样一双眼、一只鼻、一个嘴，他有什么不同？

　　看似毫无不同。

　　没有不同怎好意思说是不凡？

　　明白这个理，胡荼心中一阵冰冷，开始茶不思饭不想，辗转难眠，失了魂挑了筋般，软趴趴地伏在床上抽噎哭泣。

　　爸妈像往常那样怯生生地叫他、哄他、心疼他，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被欺负了。

　　胡荼只管蒙着头忧郁啜泣，没人懂他的悲伤，他觉得孤独。

　　晴天霹雳莫过于得知自己不是“不凡”，而是庸俗平凡。他没法向爸妈开口，他爸妈把他摸得透透的，他也把爸妈摸得清透如水，他们知根知底，血脉相依。

　　爸妈会不留余力地好言好语安慰他，若是十岁的胡荼，一定信以为真，他这样一个丑陋的人，他爸妈把他吹得帅气逼人。

　　十五岁的胡荼，已经知道爸妈口中的夸赞和鼓励并不是虚假的，那份真情铁真，是为惹得他开心。

　　他了解爸妈一心想要宽慰他的心，正因此，就不能认可爸妈睁眼说瞎话也要达到他开心的目的。

　　因为，这是多么虚伪啊。他靠虚伪换来的开心还算是真的开心吗。

　　*

　　难道自己真的是平凡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小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讳莫如深看他一眼，总结出，“你其实是不凡的。”

　　胡荼眉目如常，神色如常，不动如山，矜持地坐在教室后排，片刻后他就撑不住，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和澎湃的心跳声，凑近小胖，故意扭捏做作地问：
　　“哪里不凡？我平平无奇嘛。”

　　眼睛迸射出一抹欢呼的精光，嘴皮不可抑制地颤抖，就等着小胖继续说下去。

　　小胖和盘托出：“因为你经常发神经，这是我们都没有的本事。”

　　“因为你颠，你狂，你疯，我们谁都做不到，你看看，就连最嚣张跋扈的xxx都办不到的事，你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我们循规蹈矩，你反向为之。”

　　自尊心受侮辱，胡荼当场和小胖翻脸，臭骂一顿小胖，他觉得小胖是在阴阳怪气恶心他，暗戳戳批驳他。

　　夜深人静时，胡荼想起小胖的话，又想起自己与生俱来的疯症，他奇思妙想起来。

　　上苍怎么会无缘无故给他这个与生俱来的症状呢？
　　有什么深意呢？
　　有怎样的佛学道学哲学指示呢？
　　为什么全班全镇就我一人是这样？别人都好端端的。

　　一定是别有深意吧。
　　*

　　深意马上就突显出来了，这简直让胡荼心花怒放。

　　胡荼的行为举止再怎样奇怪，脑壳再怎样有坑，他也不能免俗地和其他人一样为校花着迷。

　　被那张清润无纤尘、偶尔红晕点染的面容吸引。

　　校花身材曼妙多姿，高挑明艳，是一眼就感到惊艳诧异的类型。

　　但这不足以让胡荼去死心塌地地追求校花，他前方，前前方，后方，后后方，都有人前仆后继地为校花端茶倒水，做牛做马，买饭打水。

　　多的是谄媚献殷勤的人。
　　不缺他这一个，他没必要去凑热闹，自讨没趣，落个下流的称号。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直到上课时校花的一次回眸，隔着大半个教室、南北两角、熙熙攘攘的同学，她正与胡荼四目相对。

　　很难说这平生第一次与异性注视的感觉，内心倏然会萌生起一阵骚乱喧哗，整个人仿佛浸泡在水中，有种春风拂面的温暖。

　　像被丘比特一箭射晕，胡荼傻愣愣的呆滞眼神，什么话什么反应都忘记，木木不眨眼地注视校花。

　　校花早已移开视线，对他温婉地笑了一下，两颗可爱的小酒窝印在胡荼脑海里，挥之不去。

　　胡荼决定追求校花。
　　和其他俗人一样对校花嘘寒问暖，形影不离地跟着她，无限度地拉低自己的身份，只求一个彼此说话的机会。
　　舔狗当的忘乎所以。

　　说来也怪，校花高冷地无视其他人的殷勤技俩，或是无情拒绝他们的表白，有时被追得烦了甚至会有失风度和斯文地破口大骂。

　　她却只对胡荼一人表现出温柔留情的一面，拒绝胡荼时轻声细语，不肯下猛料重话。

　　胡荼买来的奶茶和糕点她不碰不看，却也没无情到一把丢进垃圾桶，而是原封不动还给胡荼，劝胡荼自己吃掉或者拿给家里的爸妈。

　　这特殊对待，独一份关怀令胡荼受宠若惊，被拒绝他并不觉得难堪，他前面，有千二百个和他一样结果的人，但只有他能荣获女神的垂爱，能获此殊荣。

　　只有他啊。

　　失败者看不惯胡荼对他们炫耀似的挤眉弄眼，气得牙痒痒时甚至截胡胡荼，摁着暴打一顿。

　　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胡荼也没什么意见，相反，他很享受被人惦记、被人嫉妒到跳脚而拿他没办法的感觉。

　　不仅校花对胡荼是特殊的，胡荼看待校花也是特殊的，自认自己的喜欢是伟大高尚的，别人的喜欢是廉价品。

　　“我才是看穿你本质的人，别人不过是趋炎附势，中意你优越的皮囊。”胡荼把校花单独约出来，手里攥紧一封粉色花香的情书，诚恳至极地弯下腰，像在鞠躬，情书高抬过头。

　　“我知道你本性温良，你看我的神色里尽是柔情。别人却只看你明丽的服饰，看你清秀的脸蛋，观察你曼妙的身材，肖想你匀称的rou|体，那是下流的。”

　　胡荼一顿，仰起头，眼里盈满星星点点的微光，亮得出奇，挺直胸膛骄傲地说：“我不同。”

　　校花只是轻轻摇头，没说一句有伤他尊严的话，没有无情地拒绝，胡荼下垂眼睑，心中一凛，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校花体面含蓄地拒绝了他，眼里柔情依旧，胡荼观察过，这份柔情是只给他一人的，这真的是他的殊荣，他没看错。

　　*

　　气馁失落的胡荼不明白，既然不喜欢自己，为什么又要特殊对待自己。

　　琢磨着琢磨着，胡荼自己明白了。

　　就像爸妈会特殊对待自己一样，校花本性温良，同理心强，同情心泛滥，那样温和带着柔情的眼神，就是怜悯的神色。

　　校花在怜悯我，校花就是这样一个温柔体面的姑娘，让人如沐春风。

　　这份怜悯追根溯源，还是仰仗他这脑壳不好的缘故。

　　得亏他间歇性地发疯发狂发癫，才能得到校花独一份的关爱。

　　*

　　胡荼确实糊涂，他一次次利用自身身体的缺陷，利用校花的同理心，让自己成为全校关注的对象，成为众矢之的。

　　他享受同为男生带着敌意和愤怒的气息。

　　“校花只那样看我，只对我一个人温柔，这说明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喜欢我。”胡荼站在人群中央，他明知校花对他只有怜悯再无其它，他却偏要模糊关系，拉近距离。

　　情敌笑喷了，上下打量他一眼，不是龌龊就是无赖的样子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凭你？你全身上下哪儿有一处值得让人喜欢的？”

　　胡荼悠哉游哉地往嘴里塞一颗葡萄，酸甜果汁爆在口腔，吐出几粒籽后他意味不明地笑了。

　　“那你说，她怎么不对你温柔呢？”
　　“她对你笑吗？对你温声温气地说过话吗？”

　　情敌被驳得满脸吐沫星子，哑口无言，最后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话落荒而逃。

　　“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什么样！”

　　胡荼不以为意。
　　再坏的德性再丑的样儿也有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这不比那些家伙强？

　　隔天校花约见胡荼，胡荼头一次见校花神色如此庄重严肃，两道柳叶眉蹙成一起，生气时语声也是轻柔动听的。

　　“你不要在外面造谣，这已经影响到我的日常生活了。”

　　校花眼里的那份柔情和怜悯有些淡了，胡荼抬眼时险些找不到，一番心悸和恐慌上头，他嘴角抽搐着，欲哭无泪，真的怕这怜悯的火焰和星点了无踪影。

　　他认真答应校花，此后自己绝不造谣。
　　校花看他可怜楚楚的模样，自责自己是不是伤了他的自尊心，只能哀叹一声。

　　胡荼食言了，他精准拿捏校花性格的弱点，非但没有停止造谣，甚至变本加厉地宣传自己和校花的关系。

　　子虚乌有的事被传得神乎其神。

　　校花被流言蜚语裹胁时，胡荼却在幸灾乐祸，他听到别人甚至老师口中都在津津乐道他的大名，他实在不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只能委屈校花承受谣言的风浪袭击了。

　　他看得出来，有那么几次，校花甚至按捺不住自己想严肃地批评他，甚至想口吐芬芳大骂他。

　　但校花忍住了，胡荼双手抱头蜷曲着身体，惨兮兮的模样再次激起校花泛滥的同情心。

　　校花苦笑一声，心中暗自劝慰自己：我跟一个神经病，计较什么呢。

　　*

　　苦肉计对校花屡试不爽，百试百成，胡荼内心膨胀，已经不满只通过自己和校花的谣言名震一方，他又发明了一招小丑计。

　　这很简单。
　　他早就知道，因为自己有个神经质的脑壳，时不时会发疯打人，进入不自控的超雄模式，他早就看穿了，别人专爱看他发疯发癫，爱看他的笑话，爱他出丑时的名场面。

　　他就自己成为那个笑话那个小丑，让他们笑个够。
　　当他们把目光投向自己时，甭管是轻蔑的还是嫌弃的，亦或是兴奋看热闹的，他照收不误。

　　他自己也在笑，笑得很开心，由衷觉得成为小丑贻笑大方是一件各得其乐的事。

　　同学对他的评价：“是一个很好玩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就够了。

　　*

　　“我说，”在食堂吃饭时，小胖端着盘子跟胡荼挨一起，脸上挂着洞若观火的微笑，吃口菜细嚼慢咽，吃一口擦下嘴，而后才轻飘飘道，“糊涂，你这样不累吗？自愿成为大家的笑柄，这出道方式很奇葩，但确实有创意。”

　　话中有话。眼神闪烁。

　　胡荼当场宕机，心中如惨遭雷劈，一声轰隆击得他大脑神经俱损。

　　他微眯眼，扭头警惕地看着小胖，小胖还在意味深长地微笑，胡荼不淡定了，佯装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胖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挑鱼刺，头也不抬，云淡风轻回：“字面意思啊。”

　　手中的筷子被一把捏断，胡荼如临大敌，再也不能直视小胖，这该死的小胖，他什么都懂，他知道我在做什么。

　　胡荼自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以为没人知道他的小把戏和下作的技俩，他自甘自贱地成为众人的笑话，用低劣的方式博得关注和同情，把虚伪的注意当成是真实的注意。

　　却没想到，小胖一开始就知道他在做什么。

　　胡荼心有余悸，试探着问：“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小胖起身，端着残羹剩饭的盘子慢悠悠走，他说：“我知道的，校花也知道，兴许，大家全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满是学生的喧哗餐厅，胡荼感到了寒意和挫败，大家全都在陪他一人演戏。

　　大家知道那是戏，还陪着幼稚的他一起演出，没人来揭穿他。

　　对他冷嘲热讽甚至嫌弃他脑壳有问题、对他避之不及的大家，竟然和校花一样，温柔到骨子里，这般那般地配合他。

　　小胖拍拍他的肩膀，那沉重的一只手带来的温暖和力量让胡荼回神，他听到小胖沉稳的声线：

　　“虚假的你大家尚且配合接受，还怕真实的自己融不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