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糊涂的一生》 ...
-
怎样才是真实的自己呢?自己知道不知道呢?
胡荼嘴里咬紧被角盯着天花板出神,眼珠一转不转,神思也一点点集中在过往的十五年,点点滴滴密密匝匝的回忆一股脑儿凶猛地扑向他。
记忆中獠牙毕露的自己,将刀锋剑影伸向亲近的人,一棒一棒地殴打爸妈,像是在泄愤,爸妈忍气吞声不反抗,不知道是习以为常还是挂念血缘,亦或是清楚胡荼愤怒无奈的根源,自愿鞍前马后做出气筒。
他虚伪、自私、罔顾校花的心情,造谣生事,人品恶劣,自从得知获得他人的同情就能博得关注和眼球,他一次次利用自身的缺陷,以此为利器和噱头,乐此不疲地游戏人间、捉弄他人。
他清楚自己的卑劣,太过清楚了,但他平日里只装作糊涂,他看似云淡风轻,好似毫不在意自己脑壳的问题,其实听不得别人说一句自己的坏话,只一字就能在他心里翻起滔天巨浪,惹得他七窍生烟,怒火攻心。
他发现自己除了脑壳有问题,其他一无是处,没有一处是值得称赞的,校花有过人的美貌,大度的风范,慈悲的心怀,小胖有观察入微体贴敏锐的本事,只有他自己,一个大大的劣势遮盖住全部的优势。
他只有脑壳有问题,只有这个,是话柄,是噱头,是他的唯一。
为什么别人是健康的躯体,而他是这样的呢?每当想到性格阴晴不定偏激的自己,他就这么在心中轻轻一问。
没人能给他一个完美和宜的答案,只有他执迷不悟,对此不依不挠。
在暗夜十分趁着一点微光留下一串幽怨的叹息,落下几滴晶莹无解的泪滴。
真是恨,恨每一个无恙无虞的身躯。
恨得牙痒痒,恨得冲昏了头脑,恨到最后,分不清是恨还是妒。
只是手中挥动的棒子又多了几分力道,眼前的两个身体骨骼松散老态毕现,但却是健康的,胡荼越想越恨,越恨越妒,越妒就越控制不住神思和力道。
爸妈在堂屋撑不住地嚎叫,被打的体无完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扔掉棍棒,胡荼漆黑的眼珠灵活转动,他想,面对真实的自己吗?可那真实没道理呀!那真实骇人无解,令他无地自容,他干的全是丧尽天良的事。
稍微清醒过来,他蹲在蜷缩的爸妈身边,双膝蹭地,双手捂住面庞哭泣,咸湿的液体挤进指缝,黏黏的,不舒服。
爸妈佝偻着撑起来像往常那样用稳健的双臂搂住他,熟悉的温暖、安静的气息笼过来。
这一刻胡荼感到至上的安全,龟缩在爸妈的怀里回到婴儿时期那样颤抖,自责,悔过,无奈,凶狠地蚕食他的心。
“对不起。”他哑然说,自己是个怪物,专干榨干人心血的事。
“你没必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胡荼妈说,出人意料的,她竟捡起一侧的棍棒轻车熟路地塞进胡荼手中,调整姿势背对胡荼,轻声说:
“如果你能解气,如果你能放过你自己,如果你心中有过那么一丝的温暖,如果你可以和自己和解,再来多少次都有意义。”
爸说:“接受这样的命运,对你对我们都是考验,天道不公,人自更生。”
他没想到爸妈会这样洞察他的内心,有时他并非发病,而是在泄愤,爸妈都知道。
胡荼到底没接下这大逆不道的棍棒,短暂地怔愣后和爸妈商量,以后要是再发病,就把他锁在家里,别让他出来作恶多端。
*
胡荼向校花郑重表示歉意,弯腰九十度,维持姿势不变,什么话都没说,校花懂了,莞尔一笑。
这不能视作是原谅,因为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把这件事放在眼里,也就没有原谅这一说。
自那以后,胡荼再也没有在学校犯过浑,没有幼稚地博取同情。
把真实的自己暴露出来,不再虚张声势,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是个卑劣的人,承认自己嫉妒健康的驱赶不满自己的一切......把不堪全都曝晒在阳光下,这何其困难。
胡荼循序渐进,在心中竖起一道伟岸的砂质高峰,这道心理防线会一点点被磨平直至消失不见。
*
胡荼的成绩只是中等偏下,他按部就班地上高中,随大流地进行考试,身边的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总是有人在身侧,也总是因为分班、升级、转学等不可控原因流失掉一些朋友。
除了时常发病暴虐地殴打人,胡荼一切正常。
步入高中的胡荼,心境大有不同,变得内敛沉默,天性本就善思忧虑的他,更加寡言孤独,时常靠在窗边盯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这样神思恍惚地度过一个上午。
对他人来说,青春是一场盛大的花开,处处是芳香,人人有不同,值得探究,无限可能就在这花季雨季了。
胡荼的世界是黑暗的,是花开又花败了的,竟是残荷败柳,他的整个青春沦陷在惶恐、忧虑中。
他的青春,是一整个感伤失意的相片,潮湿、无趣、孤独,他这个人,也像边缘人,处在边角做边角料。
他还在耿耿于怀身体的缺陷,还在愤恨,但并不明显,全被他强力压下,他也不会像初中时幼稚地用缺陷当噱头自虐自己。
他已经知道,自己确实是“不凡”的人,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不凡,而是被上苍选中,匹配不同寻常的身体缺陷的不凡。
而据他观察,不是每一个“不凡”的身后都矗立着一道伟岸的身影,胡荼并不觉得这是上苍要历练考验他的前兆,他只单纯觉得自己倒霉罢了。
逆境固然能磨练人,让人身经百战,千锤百炼,成为一块耀眼夺目的璞玉,但,顺境之下也是人才济济,人杰辈出,无暇的碧玉不胜枚举。
倘若一个人有不凡的本事,又何必绕远道,非要经历一番寒彻骨呢。
胡荼自认是自己倒霉,他并没有定力逆袭,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消磨因倒霉带来的怨气,可有时,他那么惶恐。
*
他总是疑神疑鬼,怀疑爸妈会狠心抛弃他、放弃他,丢下他这个拖油瓶远走高飞。
小的时候,他从不怀疑爸妈的立场和对他的坚定,长大后,上学的开销变大,他又长得人高马大,浑身力气,发病时冲破门锁,打起人来简直是单方面霸凌,场面极度令人不适,血腥又残暴。
爸妈可以不怪他,他却不能不怪自己。
爸妈可以原谅他,甚至他们认为是他们生下他而自责,胡荼不能原谅自己,正是这沉重的自责让他痛苦。
他不知道这亲情编织的温床、捆绑的温柔,他还能享受多少,又剩下多少,他能接下多少。
有时他难免会渴望爸妈能狠下心一走了之,不要再心疼他、看管他,就抛弃他重塑另一段人生。
在他身上耗费心神,注定是一场徒劳无功的豪赌,沉没成本居高不下。
有时又割舍不掉亲情,眷恋温暖的怀抱,希冀爸妈能够陪他一生一世,把别人的人生看成是自己人生的附属品,他胡荼就是这么自私、自我。
这是他烦恼的青春事,积压在内心,撕摩灼伤着自己,一遍又一遍。
*
牺牲一个人,换来另外两个人的人生,不是美事一桩,稳赚不赔的吗?
纠结两年的问题总算有了头绪,胡荼放学回家急急向爸妈说明了想法。
妈气急败坏地说:“你不是拖油瓶,我们为什么要抛弃你。”
爸也怒目圆睁:“愚蠢,牺牲你一个人,我们的人生也就完蛋了,不会再有什么精彩。”
胡荼感动得一塌涂地。
从前,他只觉得自己是个畸形怪,是个残缺的人。
因此就武断地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关怀和爱。
现在,他很清楚,自己这个残次品虽说是个漏洞百出的廉价品,却与另外两个人生紧密粘连一起。
他绝非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有他的重量,在这方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