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糊涂的一生》 ...
-
为什么对爱浅尝辄止，用过就丢，对恨却紧抓不放，不依不挠。
这是胡荼一生穷尽求索的课题，也是搅扰他身心的迷梦，经年累月地困惑他，他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万分之一轻如鸿毛的恨比不过万万分沉重的爱？他不明白自己怎会如此，狼心狗肺、丧失了天地良心般，执着那么一丝虚无缥缈的恨，却罔顾了尘世凤毛麟角的真情。
我当真这样不识好歹？好赖不分？他扪心自问，又赌气，觉得自己绝非是这样惩坏的人，他自信自己的人品。
急急趿拉人字拖，站在模糊的镜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凝望自己。
透过这么一双平平无奇、毫无异彩的眼眸，就妄想看出点什么，他一眨不眨地探寻，像个色胚小偷偷窥娇俏女子，双手和额头严丝合缝地贴在镜面。
视线小心翼翼谨慎地扫视。
眼睛：普通。
鼻子：普通。
嘴巴：平凡。
额头：不值一提。
下颌：扁平。
他泄了气，失望至极，颓败地倒在椅子边，倒不是对自身长相失落，而是，他佐证了一个事实：单靠眼睛，是感知不到他本人全部的精神气韵的，是完全参悟不了他个人的品行的。
外露的一切形象单薄到无法透视他本人的底线。
如今，他二十五岁，研究自己多年，仍是一无所获，要知道的事更加迷惑重重了。
*
胡荼诡异的一点，也是最令人费解的一点是，他从不将视线和兴趣投掷在外，对他人，对他物，他不放在心上，如雁过无痕。
这一特性伴随他一生。
同样十岁的小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开怀大笑，痴迷于形形色色斑斓的人或物。
那样的畅笑，是愉悦。
胡荼看得分明，心里了然。
却不能共情，他无法从他人那里获得快乐。
他不和邻居和同学深玩，总不合群地独自坐在草坪上，像那尊风风雨雨也岿然不动的雕像，摆一个炫酷的姿势，头低垂，手背轻抵下颌，开始苦思冥想。
我为什么不合群？
我为什么对那些不感兴趣？
我为什么会抓着一点不爽的破事就愤怒不已？
他们怎么那么笑，就真的无忧无虑吗？
同学小胖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一会儿，哈的一声笑出来，气势恢宏要冲天。
“喂，哲学家，你又在想什么呢？你好像课本中那个杞人忧天的故事主角。”
胡荼冷眼旁观，看都不看一眼，姿势不动，继续想。
小胖翻个白眼，大喊“切，有够臭屁，神经病！”，说完本着欺负人后的那点心虚和害怕拔腿就跑。
小胖跑是明智之举，不跑才是呆瓜一个。
因为胡荼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亲妈都打，亲爸都砸，锅碗瓢盆也给摧残得一个不剩。
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稍微有一丝不顺他的意，就会化身超雄破罐子破摔不顾一切地毁天灭地。
但，他小小的人，既毁不了天，也灭不了地，只能让爱他的亲人遭殃不痛快，承受他暴风烈雨般的嘶吼。
他得承认，发脾气时、泄露一切负面情绪时，他很爽，他像上帝，降罪人间，爸妈一声不吭地承受。
看着爸妈孺子牛般垂下头，怯懦地不置一词，生生受着。
胡荼更爽了，他也能开怀大笑了，爸妈在他看不见的阴暗角落偷偷抹泪。
次数多了，胡荼的妈和胡荼的爸不敢不顺他的意，事事询问他的意见，对他格外嘘寒问暖，一日三餐吃什么，穿什么，干什么，力所能及地为他提供一切。
胡荼有时满意，有时不满，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平安顺遂的日常都鲜见，爸妈战战兢兢得使人垂怜，胡荼没有察觉，他忙着释放情绪，没空理睬他人的情绪。
直到有一次，胡荼突然开了窍，认清当前的情况。
还是小胖令他醍醐灌顶的。
小学六年级春游，老师带队，学生在后，个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
像胡荼这样另类高冷不合群的人，自然而然掉落在队尾，他听不见前面叽叽喳喳的在说些什么，悠哉游哉地赏花看景。
途中休息，人群中一阵哄闹，好像谈论的是自己，胡荼半眯着眼佯装听不见，却又听见高过一声的嘲笑。
小胖嘴碎，无话可说时就瞎找话题取悦新来的同学，胡荼就是他的谈资。
他口中的胡荼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传奇人物，打自己的妈毫不心慈手软，拿砖头砸自己的爸更是一秒不带犹豫，那样狠绝狰狞的表情，胜似仇人。
“他妈害怕他，他爸畏惧他，只有他一人，幸灾乐祸，你说，好笑不？天地间无奇不有，还有这种人存在。”
“白眼狼中的翘楚，败家子中的桂冠。”
看着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听着自己被批驳的一无是处，胡荼当场气愤不已，火冒金星的找他们理论。
他在家里也是如此，稍有一丝不顺，乱发脾气就能轻易解决不适的情绪，就能取悦到自己，爸妈从不反抗。
他却忘了，这里不是家里，这里没有爸妈，这里没人有义务顺他的意，更遑论成为他的出气筒。
敌寡我众，小胖这次不怕胡荼，撇撇嘴站起来：
“我难道说错了吗？我说的全是事实，你打你爸妈时，恨不得打死他们，我一个外人看了都于心不忍。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不这么想的，没有一个不觉得你是个天生痴傻的混球。”
“你爸妈不说，是碍于亲情，是因为你是他们的骨肉结晶，你觉得你爸妈就真的甘愿成为你施暴的容器吗？”
胡荼当场呆滞。
没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小胖，这个浑身散发着愚蠢气息差点熏倒他的小胖，口舌这么厉害。
直直地说进他心里，尤其最后一句。
一瞬间，胡荼惶恐起来。
他想到自己失控的恶行，无法补救的过错。
他惧怕有那么一天，爸妈承受不了畸形的他，甚至会抛弃他。
回忆此前种种，浑身泛起冷汗。
回家后他问爸妈。
“为什么要忍耐我？”
“你们会忍耐我的一切，包容我所有吗？”
“我有时无法自控，收敛不住情绪......”
爸妈竟然二话不说上前拥抱他，拥得那样紧，他险些喘不过气，炙热的气息和清爽的洗衣液味冲鼻，爸妈开口：“我们知道你控制不住。”
胡荼这才知道。
当年，自己出生那医院遭逢战乱，来不及撤离，他在熊熊战火中诞生，在枪林弹雨中哇的一声哭出来，但也落下了病根。
弹炮无情，战争无序，他难免受到些创伤，头部被击中。
他妈当时做好保小不活的准备，他爸也做好保大失小的准备，最后大小全活了。
当时爸妈被这股强烈的喜悦征服了，能在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婴儿，未来注定是不凡的。
爸妈性情温和，一向看的开，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所以，难得糊涂。
爸妈起了“胡荼”这名，希冀这娃不要拘泥不必要的想法，凡是看开一些，随性一些，潇洒一些。
但岁月漫游这数十年，爸妈一板一眼一瞩一目看着胡荼长大，胡荼没有他们料想的那么“糊涂”。
相反，胡荼格外认真，认真得令人气愤又怜惜，还无奈。
他带着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倔劲儿。
自打爸妈告诉胡荼，这脑子不好拎不清的怪病是天生自带的，胡荼起先还顾影自怜片刻，浸淫在温暖的亲情中。
原来爸妈从不放弃我、这样忍耐我，不仅仅是割舍不断的亲情，还是事出有因，他们知道，这是病，不是说改就改的，不是俯仰之间就能消弭的。
于是，每次胡荼发病发脾气，爸妈忍耐、自责，生生受着。
这毕竟不是胡荼的错啊！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又能苛求别的什么呢。
即便是残次品，有不化不凋的瑕疵，也非胡荼本愿啊！爸妈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只一味地提高自己的忍耐度，无法对胡荼说一句重话。
十岁的胡荼真心感激爸妈，不仅感激他们冒死保护了自己，还感激他们明知自己是无法自控的残次品，仍矢志不移地牵起他的手，拥抱他，给他温暖。
这时的胡荼是真的觉得，活着、呼吸、眨眼、吃饭、睡觉，陪在爸妈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一件天地间再美好幸福不过的事。
这时，他也幻想过地老天荒。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糊涂的一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