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之嫁给十四爷》青崖悬月

2、 吉服如枷

　　乾清宫那声“谢恩”的回音，在若曦心头萦绕不去，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云，压得她喘不过气。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那熟悉的景致也变得陌生而冰冷。玉檀和巧慧迎上来，脸上是混合着担忧和劫后余生的复杂神情。她们显然已得了消息。

　　“姑娘……”玉檀的声音带着哭腔，欲言又止。

　　巧慧则直接红了眼眶，紧紧握住若曦冰凉的手：“姑娘，您……您受委屈了。”

　　委屈？若曦扯了扯嘴角，却牵动不了半分笑意。那感觉早已超越了委屈，是更深沉的无力与绝望。她环顾这个住了多年的地方，一桌一椅，一花一草，都浸染了太多回忆，太多挣扎的痕迹。如今，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却并非她所愿的解脱，而是从一个牢笼，踏入另一个未知的樊笼。

　　“收拾东西吧。”她的声音干涩，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皇上的旨意，还能违抗不成？十四爷……也不算太差。”最后一句，轻飘飘的，不知是说给她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提线木偶。内务府的人流水般进出，送来大婚所需的各色物品。明艳夺目的正红色吉服，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华贵异常，却被若曦视作最沉重的枷锁。内务府的嬷嬷们一丝不苟地教导着婚礼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礼节，她的身体机械地模仿着，心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这期间，她刻意回避了所有人。八爷、十爷遣人送来了贺礼，附带着欲言又止的关切。九爷的礼最重，也最意味深长。她没有见他们。姐姐若兰倒是来了，姐妹俩相对无言，只有紧握的双手和无声流淌的泪水，诉说着彼此的牵挂与无奈。若兰眼中是深切的疼惜，却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妹妹，既已如此……往前看吧。十四爷待你，是真心实意的。”

　　真心？若曦咀嚼着这个词，心头一片苦涩。这份真心，她能承受得起吗？能回应吗？

　　唯一避不开的，是十四爷本人。

　　胤祯几乎每日都来。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激动，走路都带着风，看向若曦的眼神炽热得能融化冰雪。他带来各种新奇的小玩意、精美的点心、甚至特意寻来的南方新鲜瓜果，笨拙地想要讨她欢心。

　　“若曦！你看，这料子衬你可好？我让江南织造赶制的！”

　　“若曦，宫里新来了个做苏式点心的厨子，你尝尝这个！”

　　“若曦，府里给你收拾的院子，我叫人引了活水，种了你喜欢的玉兰……”

　　他的热情像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若曦冰封的心壁灼穿。她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和期待。这份赤诚，让她无法狠心泼冷水，却也让她倍感压力，无所适从。

　　终于，在大婚前两日的一个黄昏，胤祯又兴冲冲地带来一盆开得正盛的素心腊梅。清冷的香气在室内弥漫开来。若曦看着那凌寒独自开的点点金黄，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她挥退了侍立的下人。

　　“十四爷，”她开口，声音平静，目光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坐。”

　　胤祯一愣，随即依言坐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若曦，怎么了？”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盆里银丝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昏黄的烛光在若曦脸上跳跃，勾勒出她清减的轮廓和眼底深藏的疲惫。

　　“十四爷，”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您的心意，我懂。这份恩典……是皇上的旨意，亦是您的厚爱。我接了旨，便不会反悔。从今往后，我会尽力做好您的福晋，打理府务，相夫教子，该尽的本分，我一样都不会少。”

　　胤祯的眼睛亮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却被若曦抬手止住。她的眼神更加幽深，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坦诚。

　　“但是，十四爷，”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请您也明白一点。我嫁您，是遵旨，是认命，是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我身边在意的人能活下去。我的心……早已在这深宫里磋磨得千疮百孔，所剩无几。里面装着太多东西，有恐惧，有算计，有……放不下的过往，也有对未来的绝望。它很重，也很冷。”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胤祯眼中那簇明亮的火焰渐渐被一层愕然和受伤所笼罩。她心中不忍，却知道此刻必须把话说透。

　　“所以，十四爷，”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恳求，“请您……给我时间。给我一点空间，让我慢慢适应，慢慢……把那些沉重的东西，一点点卸下来，或者藏好。现在的我，给不了您期望中的回应。您待我的好，我感激，记在心里。只是，请别逼我，也别……期望太高。”

　　这番话，如同寒冬腊月的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胤祯滚烫的心上。他脸上的血色褪去，眼神从狂喜的云端瞬间跌落，变得有些茫然和受伤。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证明自己的真心可以融化一切寒冰。但看着若曦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水般的沉寂，所有滚烫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她的接受，不是欣喜，是沉重的负担；她的嫁，不是情投意合，是别无选择的栖身。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比以往任何一次求而不得都更甚。因为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却发现得到的只是一具被皇权和命运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沉默了许久许久。烛火跳跃，将他年轻英俊的脸庞映得明明暗暗。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那受伤的神色被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情绪所取代——有失落，有心疼，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他站起身，走到若曦面前，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去拉她的手，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

　　“好。”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给你时间。多久都行。我胤祯说话算话。你不必强颜欢笑，不必假装什么。在这府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人敢拦你，也没人敢给你气受。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了几分，带着少年将军的傲气：“至于你的心……千疮百孔也好，冰冷沉重也罢，我不在乎！它现在在我这里了，那就是我的！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力气。我会守着它，暖着它，总有一天，我会让它重新活过来！你信不信？”

　　这近乎霸道的宣言，带着他特有的率真和固执，反而冲淡了刚才凝重的气氛。若曦望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心头微微一颤。这团火，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感到些许温度的东西了，即使……它可能终会灼伤彼此。

　　她没有回答信或不信，只是垂下眼帘，低声道：“谢十四爷体谅。”

　　胤祯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像脆弱的蝶翼。他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了。背影依旧挺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大婚当日。

　　紫禁城张灯结彩，鼓乐喧天。

　　十四皇子大婚，又是康熙亲指的嫡福晋，排场自是非同凡响。若曦像个精致的人偶，被一群喜娘和宫女簇拥着，穿上那身繁复沉重如枷锁般的正红吉服，戴上缀满珠翠、压得脖颈生疼的钿子。

　　铜镜里的人，面若桃花，唇点朱砂，被厚重的妆容掩盖了所有的苍白和疲惫，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艳丽。

　　繁琐的仪式一项项进行。祭拜天地，叩谢皇恩。她被喜帕遮住了视线，只能看到脚下方寸之地。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喜乐，是司仪高亢的唱和，是宾客嘈杂的道贺声。这喧嚣的一切，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模糊不清。

　　她能感觉到一道道目光落在身上。

　　好奇的、探究的、羡慕的、嫉妒的……还有一道，冰冷刺骨，如同跗骨之蛆，即使隔着人群和喜帕，也让她脊背发凉，如坠冰窟。

　　她知道那是谁。那道目光像无形的锁链，时刻提醒着她，这场表面的风光下，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木然地完成着每一个动作，行礼，跪拜。在向高坐于上的康熙叩谢时，她心中一片荒芜。当司仪高喊“夫妻对拜”，她被扶着转向身边同样一身吉服、身姿挺拔的十四爷。隔着喜帕，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和微微急促的呼吸。她深深地弯下腰去。

　　礼成。

　　在一片“送入洞房”的喧闹声中，她被簇拥着离开正殿。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走向新房的路，寂静而漫长。只有脚下花盆底鞋叩击在青石路上的清脆声响，和她自己沉重的心跳。

　　新房布置得极尽奢华，触目所及皆是喜庆的红色。龙凤喜烛高燃，映得一室通明。她被安置在铺着大红百子千孙被的喜床上，终于得以揭下那方沉重的喜帕。

　　眼前豁然开朗，也让她无所遁形。

　　十四爷胤祯就站在她面前。他已脱去了繁复的外袍，只着常服，却依旧英气逼人。他脸上带着酒意和兴奋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与痴迷。

　　“若曦……”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的激动，向她伸出手。

　　新房内红烛摇曳，喜气洋洋。窗纸上映着两个挨得极近的身影，气氛暧昧而温暖。然而，就在窗外不远处的回廊阴影里，一个穿着不起眼太监服饰的身影，如同融入了夜色，正悄然无声地注视着那扇透出暖光的窗棂。

　　阴影笼罩着他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阴鸷、如同毒蛇般的光芒。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新房内，若曦看着胤祯伸出的手，那手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力量感，也带着少年人滚烫的热情。她的指尖冰凉，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了他的掌心。

　　触手一片温热，几乎灼烫。

　　她抬起眼，对上他炽热专注的目光，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珍视与期待。

　　她强迫自己弯起唇角，试图挤出一个符合新嫁娘身份的微笑。然而，那笑意尚未抵达眼底，便已凝固。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