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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院旧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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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贝子府的新院落,确实如胤祯所言,是花了极大心思的。引了活水,凿了小池,几株新移栽的玉兰树虽未到花期,枝干却已透出勃然生机。院落宽敞,陈设精致,一应用度皆是顶尖,甚至特意辟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小书房,书架上摆满了若曦以往提过或可能会喜欢的杂书、游记、棋谱。
下人们恭谨有礼,称呼她“福晋”时,语气里带着对当家主母的敬畏,更掺杂着对主子心尖上人的小心翼翼。胤祯兑现了他的承诺,给了她极大的自由和尊重。他每日都会来,有时一同用膳,兴致勃勃地讲些外面的趣闻或兵营里的琐事;有时只是坐坐,看她插花、临帖,或是对着棋盘发呆,也不多扰,仿佛只是确认她好好地在这里,便心满意足。
他不再急切地索求回应,那份少年赤诚的爱意,化作了更绵密、更耐心的守护。这份好,沉甸甸的,让若曦无法忽视,却也难以全然承受。她尽力扮演着福晋的角色,将院落打理得井井有条,对胤祯的关怀报以恰到好处的、疏离的感激。她像是给自己罩了一个透明的壳子,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她也出不去。
白日尚可,用事务和伪装填满。最难熬的是夜晚。
胤祯从未强迫她。大婚那夜,他看着她强撑的笑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僵硬与恐惧,那灼热的期待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只是紧紧抱了她一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却又在下一刻迅速松开,哑声道:“我说过,给你时间。” 之后,他大多歇在书房或前院,只偶尔过来,也是和衣而卧,隔着被子轻轻拥着她,再无逾矩之举。
这份体贴,让若曦松了口气,却也让她心底的负罪感更深。她像亏欠了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巨债。
这府邸,并非与世隔绝的桃源。
八爷党的影子几乎无孔不入。九爷胤禟来得最勤,美其名曰探望弟妹,那双精明的桃花眼却总在不经意地扫视着院落内外,言语间多有刺探,时而暗示十四爷应更积极争取兵部事务,时而又“不经意”地提起四爷近来在户部的哪些动作“惹得皇阿玛不悦”。十爷胤?倒是真心为十四高兴,大大咧咧地带来些礼物,说些笑话,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阵营的鲜明标识。
最让若曦心头刺痛的是八爷胤禩。他只来过一次,在一个微雨的午后。他依旧温润如玉,笑容和煦,恭喜她“觅得良缘”,关切地问她住得可还习惯,言语得体,无可指摘。但若曦却能从他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的落寞和一丝极淡的审视。他送来的贺礼是一套极名贵的紫毫笔和一方古砚,雅致非常,却再无当年木兰花树下的半分旖旎温情。他看她,更像是在评估一件重要的、已归属对手阵营的资产。那份温文尔雅,比九爷的算计更让她感到寒冷。
而四爷的阴影,则如同这初春里无处不在的倒春寒,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有时是府里新来的一个小厮,手脚麻利,眼神却过于活络,总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低头做着洒扫。
有时是内务府按例送来的份例里,混着一两样她多年前随口提过喜欢的、却并非份例内的江南点心。
有时是她偶尔兴起,在府中花园散步,会莫名觉得假山石后或回廊尽头,似有冰冷的视线一闪而过,待她猛地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风声。
最让她心惊的一次,是她某日午后在小书房临帖,临摹的是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水孤本,这幅字帖是胤祯费尽心思才为她寻来的。她写得专注,忽觉窗外似有人影晃动。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管事服饰、背影瘦削的中年男子正快步走过月洞门,那背影的姿态、走路的节奏,像极了四爷府上的总管高无庸!
她的心骤然一跳,笔尖一顿,一大团墨汁污了即将临完的字帖。
她死死盯着那月洞门,呼吸急促。是错觉吗?还是警告?他竟能将手伸得如此之长?这府里,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化作密报,飞向那座日益阴沉冷酷的雍亲王府?
这种无时无刻不被窥视的感觉,让她如芒在背,夜不能寐。她开始仔细审查院中的每一个人,看他们的眼神,听他们说话的语气,试图分辨出哪些是十四爷的人,哪些可能别有来路。她甚至不敢在书房写任何可能引起误解的字句,偶尔与巧慧、玉檀说些体己话,也要屏退左右,压低声音。
这精致的院落,华美的衣食,尊贵的身份,都成了巨大的讽刺。她不过是从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换到了一个监视更为严密、关系更为错综复杂的牢笼。十四爷用热情和真心为她筑起的保护圈,在冰冷的皇权斗争和刻骨的个人执念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一日,胤祯下朝回来,脸色不大好看。用晚膳时有些心不在焉。若曦本不想多问,但看他眉头紧锁,终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爷今日朝上可是有事?”
胤祯回过神,看她一眼,眼神复杂。他挥退了下人,沉默了片刻,才道:“今日议事,四哥参了我一本。说我督办的火器营粮草辎重,账目不清,有中饱私囊之嫌。”他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忿,“不过是些微末小节的疏漏,底下人办事不力,我也疏于核查,他却揪住不放,在皇阿玛面前说得极为难听!像是故意找茬!”
若曦的心猛地一沉。来了。这不再是暗处的窥探,而是明面上的交锋。四爷的报复,已经开始。而且,精准地打向了十四爷目前最在意、也最容易出纰漏的军务领域。
她看着胤祯愤懑又有些委屈的神情,他还在为“兄弟为何如此针对”而恼怒,却不知这祸根,或许早在乾清宫她跪下接旨的那一刻,就已种下。
她张了张嘴,想提醒他务必小心,账目之事可大可小,尤其涉及军需,最是敏感。想告诉他,四爷心思缜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有的放矢。但这些话滚到舌尖,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她以什么身份说?一个刚嫁过来、对朝政一无所知的福晋?一个可能被视作“祸水”、引燃他们兄弟更大纷争的女人?更何况,她心底那点对历史走向的恐惧和先知,更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最终,她只是垂下眼睫,给他盛了一碗汤,轻声道:“既是疏漏,往后仔细些便是了。皇上圣明,总会查清的。”
胤祯接过汤碗,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心中的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一些。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嗯,我知道。你别担心,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他试图让她安心,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自信,甚至带着一丝“必要争这口气”的倔强。
若曦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温度却暖不透她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她看着他年轻气盛、毫不设防的脸庞,仿佛看到了历史洪流前,一块即将被巨浪拍击的礁石。
她抽回手,指尖微微颤抖。
窗外,夜色渐浓,将精致的院落吞没。只有书房窗纸上,映出她独自临窗而立的孤寂身影,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