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EchoDawn

11、挑战

　　秋日的阳光带着几分灼人的热度，洒在青屿中学宽阔的操场上。

　　空气中弥漫着塑胶跑道蒸腾的热浪、青草的气息和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声。秋季运动会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

　　高二（7）班的看台区域，气氛热烈又带着一丝紧张。程骁作为新任体育委员，像一颗不知疲倦的陀螺，在跑道边、看台上来回穿梭，指挥若定，声音洪亮地给即将上场的同学打气。

　　付晓冉则充分发挥了文艺委员的“职能”，组织着啦啦队，挥舞着临时制作的彩球，清脆的加油声响彻一片。周予安也跑前跑后，递水递毛巾，忙得不亦乐乎。

　　沈疏桐坐在看台稍高一点的位置，远离最喧闹的中心。她腿上摊开着一本书，但目光却并未停留在书页上，而是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下方跑道旁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林雾穿着统一的运动短袖短裤，站在女子4x400米接力的准备区。她的号码布别在胸前，身姿依旧挺直，但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指尖微微蜷缩着，贴在裤缝边。

　　她的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正在进行的上一棒比赛，仿佛周遭的喧嚣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被“说动”参加这场集体项目的。程骁的“缺人”困境，付晓冉的焦急，周予安的无奈，都只是表象。

　　真正让林雾站上这条跑道的，是那天课间沈疏桐极其平淡的一句话：“4x400缺个人，程骁快疯了。好像没人愿意跑最后一棒，压力太大。”

　　那句话，精准地戳中了林雾内心深处某种不愿承认的、被需要的感觉，以及一种近乎自虐的、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用的冲动。

　　当然，还有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对沈疏桐那份沉默守护的回应——她愿意尝试走出那个坚固的壳，哪怕只是一点点。

　　沈疏桐看着林雾孤零零站在那里的身影。阳光在她身上投下清晰的轮廓，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孤注一掷的坚定。

　　沈疏桐合上了根本没看进去的书，将书放在旁边空位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专注地锁定在那个身影上。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呐喊加油，只是安静地看着。

　　很快，轮到女子4x400米决赛了。7班的第一棒像只充满活力的小鹿，枪响后便奋力冲了出去，拼尽全力保持在第二的位置。交接棒给第二棒时，她的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却不忘对队友大喊：“加油！”

　　第二棒、第三棒的同学也咬牙坚持，但对手实力强劲，7班的位置渐渐滑落到第三，与第二名的差距也在拉大。看台上的气氛更加紧张，加油声里夹杂着焦灼。

　　终于，第三棒的同学奋力冲刺，将接力棒交到了早已在接力区等待的林雾手中！她是最后一棒！

　　“林雾！加油——！” 付晓冉和周予安声嘶力竭地吼着，嗓子都快劈了。

　　程骁在场边握紧了拳头，眼睛死死盯着跑道，吼声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稳住！加速！”

　　林雾在触碰到接力棒冰冷的金属触感时，身体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刚才的僵硬和苍白瞬间被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所取代。

　　她没有看旁边，没有听周围的呐喊，她的世界在那一刻缩小到只剩下脚下赤红的跑道和前方越来越远的对手背影。

　　她像一道骤然启动的闪电！修长有力的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步幅大而迅捷，起跑瞬间就拉开了与身后第四名的差距。

　　她的动作并不像程骁那样充满力量的美感，却异常高效、精准，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风在耳边呼啸，将她的短发向后掠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紧抿的唇线。她的眼神冰冷锐利，只锁定着前方的目标。

　　“超了！超了！” 周予安激动地跳起来。

　　“天啊！林雾好快！” 付晓冉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

　　程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我去！这速度……”

　　看台上，7班的区域瞬间沸腾！林雾的速度远超所有人的预期！她像一道沉默的飓风，一个接一个地超越前方的对手！

　　她的身影在跑道上划出一道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轨迹，每一次蹬地都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她不是在比赛，更像是在逃离，逃离那些沉重的过往，逃离内心的深渊，用尽全身力气奔向一个未知的终点。

　　沈疏桐早已站了起来，双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身前的栏杆。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跑道上那个疾驰的身影，心脏随着林雾每一次有力的蹬踏而加速跳动。

　　她看到了林雾眼中那股近乎燃烧的冰冷专注，看到了她紧抿的唇线里透出的倔强。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疏离淡漠的林雾，这是一个在赛道上燃烧自己、释放着惊人能量和生命力的林雾！

　　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交织在沈疏桐心头。

　　最后一百米！林雾已经追到了第二位，距离第一名的差距只有不到五米！她的呼吸急促得可怕，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白得像纸，汗水顺着鬓角疯狂流淌。

　　巨大的体力消耗和比赛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心悸。她的步伐开始变得沉重，每一次抬腿都像是灌了铅。

　　“林雾！坚持住！” “加油啊——！” 7班的呐喊声达到了顶点，带着绝望般的期盼。

　　终点线就在眼前！

　　林雾咬紧牙关，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冲刺！

　　肩膀几乎和第一名同时撞线！

　　巨大的欢呼声和尖叫声瞬间炸响！7班的看台彻底疯狂了！付晓冉和周予安激动得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程骁狠狠挥了下拳头，脸上是狂喜和难以置信！

　　然而，冲过终点线的林雾并没有停下。巨大的惯性让她踉跄着冲出好几步。她猛地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是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天旋地转。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她听来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反而加剧了耳鸣的尖锐。眩晕感和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她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要向前倾倒时——一只手臂，带着熟悉而坚定的力量，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

　　沈疏桐！

　　她不知何时已经从看台上冲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穿越了沸腾的人群，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围上来之前，精准地来到了林雾身边。

　　“别停，慢慢走，深呼吸。” 沈疏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穿透了林雾耳中的嗡鸣。她的手臂有力地支撑着林雾摇摇欲坠的身体，引导着她慢慢离开喧嚣的终点线区域，走向旁边相对安静的休息区树荫下。

　　林雾几乎是本能地依靠着沈疏桐的支撑，沉重的身体几乎半靠在对方并不宽厚却异常坚实的肩膀上。

　　她努力地、贪婪地汲取着沈疏桐身上传来的那点微薄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她听从指令，艰难地调整着呼吸，一步一步，走得异常缓慢。

　　喧嚣的欢呼声、祝贺声、队友的呼唤声都被沈疏桐用身体巧妙地隔开。

　　付晓冉和周予安想冲过来，被程骁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看到了沈疏桐严肃的表情和林雾极度不适的状态。

　　沈疏桐没有说多余的安慰话，只是用行动为她开辟出一条通往安静的路径。

　　走到树荫下的长椅旁，沈疏桐才扶着林雾慢慢坐下。

　　林雾依旧低着头，双手撑着膝盖，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急促的喘息尚未平复，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塑胶地面上。

　　沈疏桐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迅速拧开一瓶自己带来的矿泉水，递到林雾面前：“小口喝，慢点。”

　　林雾颤抖着手接过水瓶，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她小口地抿着水，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眩晕感在慢慢消退，但四肢的脱力和心脏的狂跳依旧清晰。

　　沈疏桐在她身边坐下，保持着一点距离，没有触碰她，只是安静地陪着她，目光落在远处喧闹的赛场，仿佛只是两个累了的同学在休息。

　　过了好一会儿，林雾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身体的颤抖也停止了。她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还在微微发抖的指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第几？”

　　“第二。” 沈疏桐回答，声音平静无波，“你追回了将近五十米的差距。” 没有夸张的赞美，只是陈述一个震撼的事实。

　　林雾沉默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也没有太多喜悦。她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疏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

　　林雾迟疑了一下，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生理性泪水。刚才冲刺时那种濒临极限的痛苦和眩晕带来的恐惧感，让她此刻依旧心有余悸。

　　“感觉怎么样？” 沈疏桐问，目光终于落在林雾苍白的侧脸上。

　　“…头晕。” 林雾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好多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是对沈疏桐无声守护的回应。

　　沈疏桐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小面包，放在林雾旁边的长椅上：“垫一下。你早上没吃什么。”

　　林雾看着那个小小的面包，又看了看沈疏桐平静的侧脸。她记得自己早上只喝了牛奶，沈疏桐竟然注意到了。她没有拒绝，默默地撕开包装，小口地吃起来。面包很干，但此刻却有种安抚的力量。

　　看台上，付晓冉和周予安终于按捺不住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

　　“林雾！你太厉害了！简直神了！” 付晓冉激动得语无伦次。

　　“是啊！最后那个冲刺！太帅了！” 周予安也一脸崇拜。

　　程骁也走了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林雾，充满了敬佩和担忧：“林雾，你…还好吧？刚才看你脸色很差。”

　　林雾抬起头，脸上的苍白还未褪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多了几分疲惫。她轻轻点了点头：“…没事。”

　　“吓死我们了！” 付晓冉心有余悸，“多亏了疏桐跑得快！”

　　沈疏桐淡淡地说：“她只是体力透支，休息下就好。”

　　程骁看着沈疏桐，又看看安静吃面包的林雾，心中了然。他爽朗一笑，拍了拍周予安的肩膀：“行了行了，让功臣好好休息！老周，走，去看看咱们班男子接力的成绩！”

　　付晓冉也识趣地点头：“对对，林雾你好好休息！我们待会儿再来看你！” 说着，拉着周予安跟着程骁走了。

　　树荫下又只剩下她们两人。

　　操场的喧闹声似乎被树叶过滤掉了一些，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沈疏桐从包里拿出那本没看完的书，重新翻开，安静地看了起来。林雾吃完面包，小口喝着水，目光落在远处跑道上正在进行跳高比赛的选手身上。

　　没有人说话，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静谧。

　　过了一会儿，林雾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她放下水瓶，从运动裤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是接力棒次安排表。她犹豫了一下，将这张纸递给了旁边的沈疏桐。

　　沈疏桐放下书，有些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纸上除了打印的棒次安排，在代表她（第四棒）名字的旁边，用娟秀工整的字迹，清晰地写着预估的每圈配速和冲刺策略。

　　甚至在几个关键点旁边，还有细小的备注，比如“此处弯道注意控制步幅”、“最后100米全力爆发，勿看两侧”。

　　这根本不是随意的安排，而是经过冷静分析和精心计算的战术！沈疏桐看着纸上那些严谨的数据和清晰的指令，心中再次掀起波澜。

　　她终于明白林雾那看似不顾一切的冲刺背后，有着怎样冷静到可怕的头脑支撑！这不仅仅是为了班级荣誉，更是她对自己极限的一次精密挑战！

　　沈疏桐抬起头，看向林雾。林雾也正看着她，眼神平静，仿佛递过去的只是一张普通的纸。但沈疏桐在那平静之下，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期待的情绪？期待她的理解？认可？

　　沈疏桐将纸仔细地重新叠好，没有说任何夸赞的话，只是看着林雾的眼睛，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跑得很好。”

　　简简单单四个字，没有任何修饰，却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有力量。它承认了她的付出，她的策略，她的坚持，以及她最终达成的、令人震撼的结果。

　　林雾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移开了视线，看向别处。但沈疏桐清楚地看到，她那苍白的、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极其微小的笑容。像冰层裂开一道细缝，透出底下微弱却真实的光。

　　沈疏桐也微微扬起了嘴角，重新拿起书，不再看她。

　　阳光温暖，树影婆娑。操场上依旧人声鼎沸，但在这片小小的树荫下，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和两个少女之间无声流淌的、比阳光更温暖的理解与默契。

　　那颗在冰封心底埋下的种子，似乎又悄然向上顶开了一点点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