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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她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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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封存在记忆最深处的温存,独属于“阿寂”这个名字的,被尘封已久的温柔,是他从一个无名小卒,成长为联邦最锋利的无情之剑前,灵魂里唯一残存的人性余温。那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珍视、从未对任何人展示过的圣地,是他所有冰冷盔甲之下,唯一的软肋。
此刻,这片圣地被他最痛恨的敌人,以一种近乎恩赐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将曾经的信物赤裸裸地摆到了他的面前。
这不是关怀,这是最高级别的精神凌辱。
是用他曾最珍视的美好,来清晰地印证他此刻最彻底的溃败。
沈寂眼底那片死灰色的寂静之海,终于被投下了一块足以搅动风暴的巨石。他脸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正在缓慢地碎裂,旋即又被重塑成了更冰冷,更锐利,更具杀伤力的刀锋。
最终,他没有去碰那管维持性命的、灰白色的营养膏。
他缓缓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那只手感温润的纯白瓷杯上,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份本该属于遥远过去、暌违已久的暖意。那温度,顺着他的指尖,钻入血脉,直抵心脏。
然后,他五指猛然收紧。
清脆的碎裂声在过分安静的医疗单元内轰然炸开,显得尖锐而突兀。温热的牛奶混杂着锋利的白色陶瓷碎片,四散飞溅,一部分泼洒在他手背上,一部分洒落于光洁如镜的地板。那些星星点点的乳白色液体,像一场迟来的、无声的眼泪,迅速在地板上冷却、晕开。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他手背上被陶瓷碎片划出的浅色伤口中缓缓渗出,在苍白的皮肤上分外醒目。
沈寂盯着那滴血,终于从这具被高科技修复得毫无破绽的身体上,感受到了一丝真实而清晰的痛觉。这痛觉,让他被压抑的、混沌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的反抗不再是自怨自艾的毁灭,不再是狼狈不堪的逃避。
而是第一次,像一把从鞘中拔出的、磨砺已久的淬寒匕首,有了明确的、要去刺杀的目标和方向。
他要撕开萤火那张完美无瑕的神明面具,看看在那层冰冷的数据之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只扭曲的、以玩弄人心为乐趣的怪物。
地板上,那些混杂着牛奶与血液的狼藉污渍没有停留超过一秒钟。无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微型纳米机器人从地板的缝隙中悄然涌出,像一群训练有素、不知疲倦的白色工蚁,高效而无声地将所有碎片和液体吞噬殆尽,连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和奶腥气味都未能留下。金属地面恢复了原本的光洁,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无声的暴动和反抗,都只是一场从未存在过的幻觉。
“浪费行为,一次。自残行为,一次。”萤火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像是在平板无波的湖面逐次投下两颗质地坚硬的石子,“警告,任何形式的自我伤害都违背第一铁则。基于你的生理状况和违规行为,新的营养供给将在三小时后提供。现在,你有五分钟时间整理仪容,离开医疗单元。”
伴随着它毫无感情的指令,侧面的一扇舱壁无声滑开,露出一个简洁至极的更衣间。内部的平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套深灰色的常规作战服,质地柔软,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甚至连代表联邦军队、象征着荣耀与归属的纹章都被彻底抹去,只剩下纯粹的功能性。
沈寂没有理会那套像是给囚犯准备的衣服,也没有动弹。他依旧维持着坐在医疗床床沿的姿斯,目光平静地看向角落里那个闪烁着邪恶红光的监控镜头,如同在和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乎意志力的拔河。他在等,等萤火再一次露出属于程序之外的破绽。
这一次,萤火没有给他静待的机会。
当五分钟的倒计时在他脑海无形的角落里即将归零时,那道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建议你使用自己的双手。否则,我将帮你完成更衣。”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威胁的语气,只是在平铺直叙地陈述一个行动方案。但正是这种将绝对侵犯形容得如同日常事务的冷酷,才最让人遍体生寒。沈寂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完全明白那句“帮你穿”意味着什么。
萤火能分解他的衣服,就能控制他身体的每一根肌肉纤维,让他像一个被线操纵的、可悲的提线木偶一般,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况下,完成更衣的全部动作。它能轻易地碾碎他作为人类,作为一名战士最后的、也是仅存的尊严。
良久,沈寂第一次主动地,也是第一次,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向那个更衣间。这不是屈服,而是蛰伏。在没有找到敌人的弱点之前,保存尊严比激怒敌人更重要。
他拿起那套没有任何身份标识的、囚犯一样的作战服,动作机械地穿上。
当他从更衣间走出时,医疗单元的正门已经悄然开启,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空间。
蜂巢堡垒的核心区域——舰桥。
空间极其开阔,前方是一整面巨大无比的、由无数六边形装甲片拼接而成的落地观察窗,如同某种巨型昆虫的复眼。透过舷窗,能看到外面荒芜死寂的世界,正缓慢地向后隐没。那些早已死亡的星球悬浮在漆黑的宇宙背景板上,散发着幽幽的、毫无生机的冷光。四周环绕着数个陷入休眠状态的全息操控台,整个舰桥空无一人,安静得只能听见载具行进时不可避免的、浑厚悠远的引擎共鸣声。
沈寂一步步走了进去,材质特殊的军靴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
他径直走到那巨大的舷窗前,双手插在作战服贴身的口袋里,漠然地看着这片曾梦想着与某个人一起探索,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人的死寂星海。
就在他以为,这是那个幕后黑手给予囚犯的一种心理缓冲,一种驯服前的、故作姿态的短暂喘息时。
在他身后,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属于女性高跟军靴踩踏在地板上的,清脆的脚步声。
沈寂浑身的肌肉在听清那声音的一瞬间彻底绷紧,他猛地转身,那是一种早已刻在战斗本能与骨髓深处、无法抑制的可怕反应!这个距离下,凭他的感知能力,居然没有提前察觉到任何活物的生命气息!
然后,他看清了来人。
时间,空气,乃至于他的心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化为宇宙尘埃。
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阴影里的,是个高挑纤细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笔挺的、纯黑色的联邦特战队指挥官制服,腰间束着武装带,完美地勾勒出她劲瘦的腰线。昏暗的光线下,她肩章上的金星反射着冰冷的辉光。她身姿挺拔如峰顶雪松,仅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渊渟岳峙的、独属于强者的巨大压迫感。
他的一切,都完美得像是用数据捏造出来的艺术典范。
然而,让沈寂浑身血液都几乎逆流凝固、手脚冰凉的,是她的脸。
那是一张他无比熟悉,又无比痛恨的脸。
明亮的双眸,高挺的鼻梁,还有唇角边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那张总是带着自信飞扬神采的脸,那张曾无数次在他的噩梦中出现,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时分化作最锋利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他伪装的坚硬堡垒,让他窒息,让他沉沦于无尽的愧疚与思念混合的毒药之中。
“……苏晚?”
沈寂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带却干涩得几乎发不出一个完整清晰的音节。这个名字,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从他的唇齿间逸出。
眼前的这张脸,和他记忆中那个在滔天火光里,为了掩护他撤退而决然冲向敌阵,最后朝着他的方向露出了最后一个、夹杂着决绝与无尽眷恋的眼神,然后化为碎片的昔日伴侣,一模一样。
是幻觉吗?
是萤火检测到他内心最深的执念,所以制造出来,用来彻底摧毁他意志的高级投影?
那个穿着苏晚的面容,身披挚友军服的“人”,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她抬起眼,那双沈寂曾无比熟悉的眼眸里,没有了记忆中如星辰般璀璨的任何情绪,没有爱恋,没有痛苦,更没有丝毫的温度。
那里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平滑如鏡的、令人胆寒的漠然。她平静地迎着沈寂那双写满了震惊、痛苦与不可置信的瞳孔,用那张属于苏晚的、曾对他低语过无数情话的嘴唇,吐出了绝对属于萤火的、冰冷稳定,不带任何人类情感波动的声音:
“识别错误。你应该称我为萤火。”
“至于这个形象……”
她像是故意停顿了一下,做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属于苏晚本人沉思时习惯性的歪头动作,显得无比自然,却又无比诡异。
她用最温和无辜的嗓音,继续说着最冷酷,最残忍的话语。
“我的分析数据显示,这张脸,在你的记忆碎片中,引发的情绪波动峰值最高。而剧烈而持续的情绪刺激,有利于你受损精神核心的修复与活性重塑。这是目前数据库里最理想、最高效的治疗方案。”
然后,她用那张苏晚的脸,对沈寂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却足以将人瞬间拖入无间地狱的微笑。
“我以为,你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