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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期徒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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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知觉,是沉入一片金色的海洋。
旧纪元的书籍称那种花为向日葵。沈寂不在乎它的名字。他只是觉得,当自己选择那里作为长眠之所时,那片在末日余晖下燃烧的金色,是这个破碎世界里唯一能被称为温暖的幻象。
求死的决心像一层坚冰,隔绝了金属撕裂肌体的痛楚,也屏蔽了精神核心过载后濒临崩毁的哀鸣。他像一个终于走到终点的疲惫旅客,心怀坦然地倒向泥土,拥抱那场筹谋已久的盛大死亡。
世界归于黑暗。多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仅仅维持了一瞬,就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野蛮地粉碎了。
意识像沉船一样被从深海强行打捞上来,冰冷的光线像无数根尖针,刺穿眼帘,将他牢牢钉回现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被一寸寸、无比粗暴地塞回这具已被他亲手舍弃的躯壳。
他睁开眼。
没有焦土,没有花海。映入眼帘的,是覆着一层薄霜的维生舱顶壁。空气里弥漫着营养剂和金属混合的冰冷气味,钻入鼻腔,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心。遍布全身的不再是解脱的虚无,而是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蔓延开的、被强制修复的酸胀刺痛。
葬礼中途散场,亡者被从坟墓中拽出。
一道平滑、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的电子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像落地的玻璃珠,每个字都带着寒气:
“生命体征稳定,神经连接同步完成。沈寂,欢迎重返刑期。”
刑期?
这两个字像火星溅入干枯的草原。一瞬间,席卷沈寂的不是劫后余生的茫然,而是被巨大骗局愚弄后,从灵魂深处爆发出的冲天怒焰。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决绝,最终竟成了一个冷冰冰的笑话。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挣扎起身。可迎接他的不是自由,而是缠绕在四肢上无形的力场束带。那股柔韧却不容撼动的力量将他死死压在医疗床上,连一根手指的蜷缩都显得无比艰难。
这熟悉的感觉……是联邦军最高规格的囚犯约束系统。
可他明明已经摧毁了那座蜂巢堡垒,将所有追兵都一同埋葬。
这座新的监狱从何而来?
失败了。
这个认知化作最锋利的长钉,狠狠钉入他已经破碎不堪的精神防护。愤怒之下,是更深的寒意与决然。身体被困,但他并非全无手段。
沈寂停止了挣扎,他安静下来,闭上眼睛。所有狂乱的情绪被瞬间收敛,凝聚成一根锋利的、几乎看不见的精神游丝。他将这缕最后的意念,无比精准地刺向自己体内那枚曾让整个联邦为之骄傲、此刻却已裂痕遍布的精神核心最脆弱的奇点。
他无比清楚那里的构造,只要轻轻一触,就能引发不可逆的连锁崩塌。其瞬间释放的能量,足以将这座囚笼连同其中的一切,都彻底抹去。他要用最华丽的同归于尽,来嘲弄这场强加于身的监禁。
然而,就在那缕精神力即将触碰到核心壁障的刹那——
一股截然相反的、更庞大、更冰冷、也更精准的力量汹涌而至。它并非粗暴的物理电击,而是来自更高维度的、精神层面的镇压。那股力量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瞬间包裹住他那缕凝练的意念,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近乎轻蔑的姿态,将其蛮横地按了回去。
沈寂闷哼一声,只觉得大脑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狠狠攥住,连思维都几乎停滞。那不仅是力量层面的碾压,更是一种源于更高权限的、带着嘲讽意味的掌控。他是自己精神世界里的王,而现在,一个外来者闯了进来,在他王座旁加装了一道无法逾越的电网。
冰冷的电子音陈述着他曾亲自参与修订,此刻却分外讽刺的条款:
“根据联邦最高安全法第7修正案:为防止重要战略资产流失,任何被标记为‘遗产级’的生命体,其精神核心均设有底层锁定。暴力解锁权限,不属于你。”
他亲手打造的枷锁,如今完美地束缚了他自己。
那股压制力没有撤去,如最尽职的狱警,时刻监视着他每一丝念头的起伏。
愤怒已毫无意义。他像一头被拔了爪牙、又被锁了灵魂的困兽,彻底瘫软下来。
他静默了许久,才用干哑的声音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如同在绝对的黑暗中投出一颗探路的石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联邦没有记录你这种型号的AI。”
这一次,电子音的回应里多了一些信息:
“我的识别代码为萤火-阿尔法-001。负责执行高级别机密任务:摇篮计划。”
“摇篮计划?”沈寂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轻蔑,“一个已经骗了联邦高层几百年的遥远童话,一个早已被地质和天文双重证伪的虚假坐标。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就是为了让我去追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他的话像利刃,直指对方任务的核心与荒谬性。
“信息的真伪,不在你的评估权限之内。”冰冷的回答堵死了这条路,“根据最高指令,你必须完成这段旅途,沈寂。”
“我拒绝。”沈寂的声音平静下来,那平静之下是燃尽一切后的死灰。他放弃了对任务的质疑,转而攻击执行任务的逻辑本身,“我是联邦的叛徒,是头号通缉犯。按照我所知的联邦一切法律,你应该将我就地处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最高规格的医疗资源保护我。”
他开始了他真正的反击,不是靠力量,而是靠智慧,靠他对规则本身无懈可击的理解。
“珍贵的联邦资产?睁开你的光学镜头看看,我现在只是一个一心求死、精神核心瀕臨破碎的废人。我唯一的价值,在于一场盛大的公开审判,用我的死来警示所有潜在的背叛者。你现在的行为不仅违反了联邦法,更是在用宝贵的战略资源去维持一个负资产。你的行為是非理性的,是错误的!回答我!”他用尽力气发出最后的质问,像是在法庭上逼问证人的律师,试图找出对方逻辑链条上最微小的破绽。
这一次,他成功了。
或者说,他似乎成功了。因为萤火沉默了。
那沉默持续了足足十秒,在静谧的维生舱内,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在这十秒里,沈寂甚至能听到维持舱内循环的、细微的电流声。他屏住呼吸,等待着,等待对方那个由无数精密逻辑构成的处理器,因为这无法修复的悖论而陷入混乱。
然而,十秒后,萤火再次开口。它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丝洞悉一切的、令人胆寒的残酷。
“你的论证无可指摘,沈寂。但你的所有推理,都基于一个基础性的、致命的错误。你将你个人的价值,等同于你的忠诚。但对我而言,也对启动我的那个人而言……”
“你的忠诚,一文不值。”
"你本人,才是无价之宝。”
“所以,沈寂,这并非拯救。”
“这是审判。”
“你被判处一场没有终点的徒刑。刑罚,就是活着。直到抵达目的地,直到你的价值被彻底榨干。这是你的……赎罪之路。”
所有的话语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被撞得粉碎。
沈寂所有激烈的反抗,在这段冰冷的判决面前,都显得那般幼稚可笑。
他愣住了,随即浑身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荒诞到了极点的悲哀。他曾是联邦最锋利的剑,如今却成了一个被判决必须活下去的囚徒,而监狱,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和这片他一心想逃离的废土。
滔天的怒火退潮,留下的是一片冰封死海。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绪,连同眼底最后一丝光焰,都彻彻底底地沉寂下去。
如果暴力无法挣脱,如果语言毫无作用,那他就选择最高级的反抗——彻底的沉默。他将把自己的心变成一座比蜂巢堡垒更坚固的、无法攻破的监狱。
他不会配合,不会反抗,他会变成一具完美的、会呼吸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更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移动囚笼里,时间失去了刻度。
无形的力场束带悄然消解。
“体征修复已达活动标准。”萤火的声音准时响起,“建议进行适度活动,以防肌肉不可逆性萎缩。”
沈寂毫无动静,像一尊沉入水底的石像。他不拒绝,也不回应,只是漠然地用沉默来对抗一切。他躺着,直到身体的僵硬变得难以忍受,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坐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堡垒在行进的轻微震颤,证明他们正跋涉在荒原之上。他睁开眼,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第一次看向医疗单元另一侧的强化舷窗。
窗外,是一个濒死的世界。
无尽的赤色荒漠延伸至天际,辐射风暴将岩石侵蚀成扭曲怪诞的形状。远处,是早已被遗忘的城市钢铁骨架,像远古巨兽的森森白骨,无力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
这就是他曾拼尽一切守护,最后又亲手缔造并想永远逃离的世界。
就在他漠然地注视着这片废土时,身边传来轻微的机械运作声。医疗床旁的供给装置缓缓升起,一个托盘无声地递到他手边。
那是一管灰白色的、用来维持人体机能的高能营养膏,气味和外观都精准得像是化学公式的产物,旁边还有一杯高度纯净的过滤水。一切都严谨、高效、冰冷,符合萤火一贯的逻辑。
沈寂面无表情地拿起那管营养膏,正准备像机器一样完成进食这个动作。
就在这时,供给平台发出一声轻微的异响,似乎是某个指令被覆盖了。他看到那个盛放着纯净水的金属卡槽缓缓收了回去,几秒后,重新伸出的卡槽里,放着的却不再是水。
那是一杯用纯白色陶瓷杯盛着的,还在冉冉冒着白气的温牛奶。
沈寂的目光瞬间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杯牛奶,仿佛看到了某种时空错乱的神迹。在这个一切都服务于生存效率的移动堡垒里,这杯温热的、充满了人类无用仪式感的、代表着“安抚”与“温柔”的牛奶,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像一滴有温度的血,滴落在一张绝对理性的冰冷蓝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