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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水云身(六) ...

  •    夜色绵绵,窗外的风车声也渐次微弱。
      认识以来,扶光一直和善、温柔,偶尔有一点轻佻,可出众的容貌让这份不正经的轻佻也显得讨人喜欢。
      这是庄宴第一次见到他冷脸的样子。
      庄宴并未沉睡,绵软的被褥燥热,让他保持着半清醒的状态。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身侧扶光刻意隐藏的烦闷。不同于以往入睡后的松弛,而是一种刻意维持的静止,呼吸的频率也过于规律,不像睡着的人。
      庄宴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你还没睡?”
      身侧的人动了一下,将身体转向了庄宴,随即传来一声很轻的低语:“嗯。”
      沉默重新降临,但比之前更显得凝滞,庄宴想起下午扶光回来后说的话,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扶光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没有任何异样,但庄宴还是察觉到了那平静表面下的不安。
      “是因为明天要去找你老师的事吗?”庄宴试探着问,“你好像不太对劲……”
      身旁的人没有立刻回答,黑暗中他有些看不清扶光的表情,漫长的寂静里,只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为什么?”庄宴忍不住又问,稍稍侧过身,向扶光的方向靠过去,刻意拉进了两人的距离,“如果你很为难,那就不去,我可以等。”
      “不行。”这次扶光回答的很快,声音斩钉截铁,没得商量的意思表达的很直接。
      庄宴愣住了。他没想到扶光的拒绝会这么迅速。
      近在咫尺的黑暗中,扶光似乎阖了一下眼皮,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抵触。
      “我和他之间有些矛盾。”扶光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很不愉快。我离开的时候,说过再也不会回去见他。”
      庄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印象里的扶光总是游刃有余,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自信,很少流露出这样游移的表情。
      “那就不去。”庄宴说,“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如果因为我还要委屈自己去见不想见的人,那我真的要愧疚死了。”
      “跟你没关系。”扶光立刻反驳,有些生硬,但很快又缓和下来,他有些后悔刚刚强硬的语气,“你的手等不起,只有他能做出最合适的关节,在这方面,我不如他。”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乎融进黑暗里:“是我需要去。”
      庄宴听着扶光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清楚的知道,扶光做的这一切决定,根源还是在于自己的右臂。
      “扶光。”他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执拗,“我真的可以等,等你的技术更精进,或者等找到其他材料,总有别的办法,所以我们不去好不好?”
      扶光无声的叹了口气,他侧过身,更直面庄宴,即使看不清彼此的表情,那份认真的态度也清晰地传递过来。
      “庄宴。”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其他事,我可以由着你。你不想说的东西,就不说,你想做的事,我也会帮你。但你的身体,没得商量。”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专制。
      “我是机械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右臂的情况。组织坏死还在蔓延,拖得越久,后续修复就越困难,甚至可能影响到神经,留下永久性的残疾。最好的材料,最顶尖的技术,我都没有。去找他这件事,不是委屈不委屈的问题,是唯一的选择。”
      扶光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只是……”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黑暗中组织着更难以启齿的言语。
      “我的老师……他是个疯子。”扶光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生理性的厌恶,“他痴迷于机械的绝对精准,偏执的认为人类血肉之躯是低效的、充满瑕疵的废品。他教我很多,却始终认为……我这双手,”他无意识的蜷缩了一下手指,“是人类天生缺陷的证明,限制了我触及更高的领域。”

      庄宴屏住了呼吸,有些不忍心听接下来的话。
      “他甚至……”扶光的声音里渗出一丝冰冷的后怕与荒谬,“甚至提出,要为我更换他精心打造的机械手指,他说那才是完美工具应有的零件。我拒绝后,他差点真的剁下我的手。”
      黑暗中,庄宴仿佛能看见当年那个年轻而愤怒的少年,面对恩师近乎疯狂的执念时,被心中天大的荒谬和绝望席卷。
      “我们大吵一架,我告诉他,技术是为人服务的,机械是延伸,不是取代。人类的触感、直觉、甚至那些微小的误差里包含的创造力,是冰冷的数据永远无法模拟的。”
      扶光短促的笑了一声,满是自嘲,“然后我砸了他的东西,特有骨气的告诉他,我宁可烂在外面,变得一事无成,也绝不会变成他那样的怪物。”
      “而现在,”他声音里的那点波动消失了,只剩下疲惫的平静,“我却要带着我这双手回去求他,求他用他那双完美的机械手来救你。”他顿了顿,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想想真是讽刺,或许他是对的,至少在做某些东西上,我这双手确实不如他。”
      长久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不是这样,”庄宴打断了他的自暴自弃,“你可能不记得了,我有个朋友也是你的病人,他染了个黄毛,二百五一样,但他接受你改造后,后来找到了个很不错的工作,我离开方块区时,他都准备结婚了。”
      “所以,你没有不如你的老师,你们只是方向不一样。而且你现在靠自己能养活自己,已经活得很有尊严了。”
      这番话落在扶光的心尖,如惊涛骇浪。
      他一时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庄宴的声音才又轻轻响起,平静得有些异常:“其实我父母也从小教我,人活着要有骨气。”
      扶光眼皮一颤,直觉庄宴要说的东西不会是好听的。
      “可惜我没做到。”庄宴继续说着,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小时候,方块区商店橱窗里摆着一排巧克力,包装得很漂亮,看起来好好吃,那东西在那里,很贵。”
      “有个男人和我说,我答应他一个条件,他可以买给我。”
      扶光的心沉了一下。
      “什么条件?”他问,声音不自觉的发紧。
      “脱了衣服,给他摸一摸。”庄宴说得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你答应了?”扶光的声音干涩,他几乎能想象出少年时的庄宴,那张过早显出秾丽姿色的脸,会引来怎样肮脏的觊觎。
      “嗯。”庄宴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那会儿年龄小,不懂这些?”
      扶光没有回答。
      “其实我那时十四了,我懂。”庄宴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我只是……没骨气。那巧克力看起来太好吃了。”
      “后来呢?”
      “后来我爸妈不知怎么找了过来,赶走了那个男的,把我领回了家。”庄宴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语速更慢,每个字都像浸透了沉重的寒意,“他俩……为了给我买一板真正的巧克力,连夜回了尖角区的工厂加班。那一板巧克力……是和尸体一起被送回来的。”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气息送出来的,轻飘飘的,却砸得扶光心脏骤缩,呼吸都停了。
      “我埋葬那两具尸体时,把那个巧克力吃掉了,一股血腥味,难吃死了。”
      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扶光终于明白,庄宴那份深入骨髓的、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和那股时而冒头的破罐破摔从何而来,那不是矫情,而是一道从未真正愈合的、溃烂的旧伤。
      许久,扶光伸出手臂收拢在庄宴的肩背上,将庄宴深深的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扎实而沉稳,不带任何狎昵,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理解。

      “后来长大了,我也没长出多少骨气。”庄宴的声音闷在扶光的肩窝里,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嗤笑,“进了工厂,为了多拿几个零件,为了少挨几句骂,照样对工头点头哈腰。甚至面对那个杀害了我父母的人,”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无力,“我也只敢小心翼翼的周旋,想着收集证据,想着讨个公道……”
      他吸了口气,像是要压下喉咙里的哽塞:“结果差点死了不说,最后就只在他脸上划了道无关痛痒的口子。”
      扶光的下颌抵着庄宴的头发,声音从胸腔震出来,“如果不是你足够谨慎,懂得周旋,根本等不到我们找到你。”
      庄宴在他怀里极轻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最终只是发出一点气音:“呵……我也这么觉得,好歹活下来了。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去筹谋报仇,还有你们帮我……”
      “所以处理一件事情,不一定非要走一条道路,选择其他方法,有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你说对吗?”
      扶光没再说话,只是环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庄宴僵硬的身体在这份稳固的拥抱中,一点点松懈下来,额头沉沉的靠在扶光的肩上,如同一种解脱。
      他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引导:“我的意思是,通往结果的路……不一定非要是最开始认定的那一条,对吧?也许绕点弯路,等等其他机会,也能到达。比如我的手,或许再等一段时间,你的技术更成熟,或者找到了合适的材料……”
      扶光静静的听着,下颌依旧抵着庄宴的发顶。庄宴的话像羽毛一样扫过他的心口,他听出了那份小心翼翼的安慰和试图迂回劝阻的意图。
      这让他心里莫名软了一下,庄宴在担心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试图保护他,不让他去面对那个不堪的过去。
      这个笨蛋,连安慰别人都只会用揭自己伤疤的方式来寻求共鸣。
      他收紧了环住庄宴的手臂,声音变得清晰,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逗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庄宴心里微微一松,以为他终于听进去了。
      然而扶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你是想告诉我,骨气不能当饭吃,有些坚持在现实面前可以放下。重要的是达到目的,而不是纠结于方式。”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最后一个心结一样,“嗯,你说得对,和让你完好如初比起来,我那点过去的坚持,确实不算什么。”
      庄宴:“……”
      他一时语塞,感觉自己那番绞尽脑汁的剖白完全跑偏了方向。
      他不是这个意思啊!他是想说可以有别的路,不是鼓励扶光放下坚持非走这条路啊!
      扶光却仿佛得到了某种关键的认可,原本那份压抑的抵触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目标明确的冷静:“所以,去找他是目前最直接、最能保证结果的方法,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但细听之下却可以窥见一丝恶趣味。看着庄宴无语凝噎的样子,扶光心里那点不为人知的痒像被挠了挠,仗着庄宴的视角偏低看不见他,偷偷弯了弯眼睛。

      靠在扶光身上的庄宴自然没发现机械师在故意逗他,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果然如此”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完了,劝岔了。
      他把脸更深的埋进扶光的颈窝,额头抵着他温热的皮肤,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声带的轻微震动。他自暴自弃的蹭了蹭,发出一声极轻的、含混不清的呜咽,彻底放弃了挣扎。
      行吧,去就去吧。反正他那点可怜的“骨气”,在扶光这种一旦决定就异常坚决的人面前,从来就没奏效过。
      他现在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暂时逃避一下这努力错方向的现实。
      扶光正说着话,感觉到颈间传来的细微动静和那点温热的呼吸,话语微微一顿。他垂下眼,只能看到庄宴毛茸茸的发顶,那副全然依赖又带着点妥协的姿态,让他心里又有点痒。
      他原本冷硬计划着行程的思路被打断,最终只是含着不可捉摸的笑意,收紧了手臂,低声补了一句:“……睡吧,其他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房门就被人毫不客气的推开。楚豫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嘴里还嚷嚷着:“扶光!你要的那些东西我搞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床上,扶光和庄宴还睡着,庄宴整个人几乎蜷在扶光怀里,脑袋枕着扶光的手臂,发丝散在扶光颈侧,睡得正沉。扶光也被这动静惊扰,皱着眉睁开眼,眼神里还带着刚醒的迷蒙和不悦。
      楚豫的电子眼瞬间瞪得溜圆,视线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上来回扫射,嘴巴张了张,愣是没发出一个音,此刻他有些痛恨他的创造者给他安装了一对视力奇好的眼珠子了。
      扶光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就清醒过来。他小心翼翼的、迅捷的将自己的手臂从庄宴颈下抽出来,又动作轻柔地的把快要醒来的庄宴往旁边的被子里塞了塞,确保他裹严实了,这才翻身下床,一把拽过还没回过神的楚豫,低声斥道:“出去说。”

      工作室里。
      “可以啊扶光!”楚豫一进门就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一下扶光,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语气里的调侃,“嘴上说着是治病救人、贴身看护,结果护到怀里去了?还抱得那么紧?你们这算哪门子的朋友?”
      扶光揉了揉眉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进别人房间跟回自己家一样,有没有素质?还有,你要都是屁话的话就滚,我还没洗漱……”
      “我说你们别打着朋友的旗号干情人的事儿行不行?”楚豫抱着手臂,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人家小庄刚经历那么多,心思敏感着呢。你等他真想明白了,心甘情愿了再说,现在趁人之危占便宜,不合适吧?”
      扶光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个零件漫不经心的摆弄着,闻言只是似笑非笑的勾了下嘴角:“他的命是我捡回来的,全身上下大半零件是我亲手装上的。我要是真想占便宜,需要等到他睡着?”
      他放下零件,看向楚豫,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我这就是在等他心甘情愿。至于等的时候顺便收点利息,有什么问题?反正他迟早是我的。”
      楚豫被他这番“挟恩图报”还理直气壮的言论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悻悻的骂了一句:“畜生啊你。”
      他懒得再跟这个“神经病”理论,没好气的把一直背在身上的那个沉重背包卸下来,“砰”地一声扔到工作台上,“喏,能搞到的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看着挑。省着点用,都是好东西。”
      扶光打开背包看了看,里面是些□□之类的东西,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拍了拍背包:“谢了。”
      楚豫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道谢。
      扶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心情颇好的补充了一句:“作为感谢,今天中午我亲自下厨……”
      他话还没说完,楚豫脸色骤变,连连后退两步,惊恐地摆手:“别!大哥!真不用!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福气还是留给小庄吧!我消受不起!”
      想起不久前那盘闪烁着诡异光芒的蘑菇,楚豫觉得自己的消化模块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的转身往外溜,可惜被机械师拎住了后衣领,无情的拖向了门外。

      楼下被楚豫的惨叫惊醒的况思荣睡眼惺忪的走出房间,怀里还抱着一滩喵喵。
      最近喵喵都和她睡,因为她担心小猫和它的主人在一起的话,那个没分寸的机械师会偷偷给小猫喂吃的。
      她抬眼看着倚靠在二楼栏杆上的机械师,长身玉立,再低头看看怀里肥胖的猫,立刻决定扭头回房间,让喵喵在“跑步机”上狂甩两斤肥膘。
      至于旁边死狗模样的楚豫,则被她选择性的无视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水云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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