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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水云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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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只有窗外潺潺的雨声,没有人工降雪的风车区,冬天是潮湿难捱的。
扶光在睡梦中感到一阵细微的扰动。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花了片刻才适应黑暗,意识到那持续不断的挤压感来自何处。
一旁同床共枕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从规整的睡姿放飞,连人带被子一起滚到了他这边。此刻,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正毫无间隙的抵在他的下颌与颈窝处,细长的发丝漆黑如墨,与房间中的黑暗融为一体,蹭着他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清晰的痒意,温热的吐息规律的拂过他颈侧,轻的不可捕捉,像某种小动物无意识的依偎。
庄宴整个人蜷缩着,几乎完全嵌入了扶光的怀抱,那是无安全感的体现,在工作室的操作台上时,哪怕被松紧带束缚着,他也总无意识的挣扎着想把自己团起来。
隔着毛绒绒的被子,扶光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身体清瘦尖锐的轮廓和传来的体温,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让人心软的亲近。
扶光的身体瞬间绷紧,弥漫在大脑中的睡意被一扫而空。
机械师的职业本能让他先对其进行快速检查:呼吸平稳,深度睡眠;体温正常,无发热迹象;肢体位置未压迫到新旧伤处……
生理指标一切正常。他微微松了一口气,脑中暂时放下了对庄宴身体的担忧。
他能感觉到自己颈侧的动脉在庄宴平稳的呼吸下突突直跳,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对那份毫无防备的贴近做出回应。
他应该后退的。
可贴近喜欢的东西,是人的本能。
扶光轻轻叹了口气,庄宴似乎在梦中寻到了更妥帖的位置,无意识的又蹭近半分,额头更紧密的贴压在了扶光的颈窝里。他很安静,轻浅的呼吸几不可闻,拂过扶光的衣领,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扶光脑中尖叫着要克制的声音。
他不得不垂下眼,目光难以自控的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
路灯依然开着,雨中更显亮度,它穿过爬山虎的缝隙,吝啬的投下一点微光,恰好勾勒出庄宴侧脸的轮廓。
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调笑或疏离的眼睛此刻安静的阖着,长睫在眼下投出尖锐的阴影,加剧了那张因过分美艳锋利的脸带来的攻击性,显得更加俊美。
鼻梁挺直,唇色因为熟睡显得比平日红了些许。可即使这样,他全无防备完全信赖的姿态却冲淡了容貌带来的距离,所有的尖刺都在沉睡中软化,呈现出一种矛盾的温和。
扶光沉默着。
他见过这张脸故作轻佻的样子,也见过这张脸憔悴了无生气的样子。
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
没有人能对这样一张脸不动心。
这念头来的迅猛而原始,无关乎理智,直白的让他都想怒骂自己如此肤浅。
这是一种基于纯粹视觉和触觉冲击下的、动物性的认知。糜艳,脆弱,且触手可及。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脑中因为那张完全长在他心上的脸带来的冲击。
最终选择了一个近乎自虐的姿势:维持原状,一动不动。
他作了庄宴沉睡时最稳固的靠枕,安静巍然。
庄宴醒来时,身侧的床铺已空,只留下一点轻微的压痕和属于扶光冷而淡的气息,像雪。窗外雨声已歇,唯有风车和屋檐断续的滴水声。
他撑起身体,新装配的左臂酸麻,洗漱时动作间仍带着机械性的微不可查的顿挫。
楼下客厅似乎传来女孩絮絮叨叨的声音和喵喵的叫声。
走进客厅,况思荣正坐在地毯上,给摊成一片的喵喵梳毛。晨光透过玻璃,照在喵喵金黄蓬松的像蒲公英一样的毛上。
“他们出去了?”庄宴靠在门框上,右臂依旧无力的垂在身侧。
况思荣没抬头,只回答道:“一早就走了,说是去买材料。”她手下没停,喵喵发出更大的呼噜声。
庄宴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况思荣专注的侧脸上。那些在疼痛和昏沉中闪回的片段变得清晰——7厂的三角头,神色狰狞的研发师,还有更早之前,工厂里那张混杂在人群中的、带着狡黠和惊讶的脸庞。
“那天,”他开口,声音平静,像问今天吃什么饭一样随意,“脑立通开大会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在工厂里?”
梳毛的动作顿了一下,况思荣没有立刻抬头,指尖无意识的卷着喵喵的一撮毛,喵喵不满的甩了甩尾巴,像个大鸡毛掸子。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像是犹豫,又像是终于等到庄宴这个问题的释然。这时庄宴才发现她又画回了之前那种个性张扬的黑绿色系妆容。
“为了我小姨。”她放下梳子,声音轻了下来,“她流落到方块区之前,曾在脑立通就职,后来……离开了。”
“但据我调查所知,从那里出来后,她整个人发生了巨大变化。”况思荣的指尖微微收紧,“那个给我调查结果的私家侦探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在短短几个月就会变得那么彻底,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私家侦探说她进到工厂时意气风发,还当过里面的研发员,虽然没查到是研发什么,但在工厂的地位很高。可没过多久她就被降为了普通工人,甚至在里面倍受欺负。”
“再后来,她因为作风混乱被工厂开除,就离开了脑立通,去了方块区,变成了一个……”她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说不出那个词。
“我去脑立通,是想知道她在那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庄宴的眼神沉下来,他想起了同样也性情大变的木员。
“她离开后,”他问,声音有些迟钝犹豫,“身体有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化?”
况思荣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侦探没仔细说,但提到说花姐到了方块区后总是头疼,常去旁边的药店买痛必停……”她顿了顿,努力搜寻着记忆,“频率很高,而且据他调查,花姐头疼起来就发疯,六亲不认,连客人都打。”
庄宴的记忆下意识的回顾起他曾经撞见花姐杀人的时候,面容是冷静的,可眼神是疯癫的,像染了狂犬病的野狗,眼角都是猩红的攻击性。
他盯着况思荣,空气中仿佛被胶水搅和,黏稠的让人喘不过气,一个模糊的猜想在沉默中逐渐清晰。
“花姐她……”庄宴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和一个人很像……”
“一个进行了二次脑改造的工人。”
沉默在客厅里蔓延,窗外的风车声单调的转动。
“我在他们的研发部一间屋子里看到了一些东西。”他的眼眸低垂,“一颗大脑,独立存活,连接在一个储备机上,甚至可以利用储备机和旁人交流。它和我说过几句话,我认为它不是程序编写的刻板回复,而是确实拥有自我意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脑立通有某种技术可以剥离人的大脑,或者改造它,甚至可以利用这个大脑达成对其他工人的控制。”
况思荣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手指无意识的撸着喵喵的毛,惹得猫咪不满的“喵呜”一声挣脱开。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我雇的侦探也查到了一些边角料,关于脑立通做出的一篇科学简报——《工人‘效率高提升’和‘性格标准化’的报告》。”她摇了摇头,没有深入细节,“和你知道的大概差不多。但脱离人体还能存活的大脑,太匪夷所思了,我还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阴影,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只能按兵不动,想再进脑立通,要从长计议啊。”庄宴率先打破沉默,他的右臂依旧无力的垂着,“而且我怀疑尖角区的管理部也有问题,我送过去的检举信,被退回了脑立通。”
况思荣感到震惊,“怎么会?脑立通是个规模庞大的工厂,所有的项目都要经过管理部的许可才能实施,如果管理部知道脑立通搞违法实验,还敢包庇吗?”
“还是说,他们整个区都想造反?”
庄宴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显得心事重重,“这个不清楚,但我不能再指望管理部了,没有用,而且这种轻飘飘的手段根本难解我心头恨。”
况思荣点了点头,理解他记恨脑立通对他进行的惨无人道的虐杀行为,意图报复。
“嗯,我找侦探继续暗中调查,尽量不打草惊蛇。”她顿了顿,补充道,“只要钱到位,这些人什么都查的到。”
庄宴挑眉看了她一下,又看了她身上那件补了三块彩色补丁的黑外套一眼。
况思荣耸耸肩,语气轻松了些,带着点和她此刻外表不符合的坦然:“我这是个性……”
她目光扫过庄宴扭曲的右手,“后续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帮忙。”她还从一块补丁里掏出了一个便携式储备机,“等扶光他们回来,得问问这里的具体地址。我找人寄些食物过来,病人不能天天吃坏掉的东西和闪闪粉……”
她皱了皱鼻子,没再说下去。
庄宴看着她熟练操作储备机的样子,投影上面收藏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价格却很便宜。他沉默地眨了眨眼,指了指况思荣的脸问:“你来这里还带了化妆品吗?”
“当然了,随身携带。”况思荣俏皮的眨眨眼,“我之前可是一名歌手,很多人喜欢我的,时刻保持优秀的妆造,这是我的职业素养!”
庄宴看着那些化妆品的价格,脸色变得有些莫名,况思荣一眼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便解释道:“钱这个东西当然是有省有花啦,而且现在我有些卡用不了,还是需要节省一点的。”
“那你去唱歌是为了赚钱?”庄宴好奇的扭头问她。
“当然不是。”况思荣义正言辞,“我那是为了梦想,别用钱玷污我!”
哦,梦想。
小组合怪面无表情脸,觉得自己理解不了有钱人。
况思荣设置好定位后关闭了投影,她看着庄宴,忽然问道,“扶光他们也对脑立通感兴趣吗?”
庄宴的目光落在自己无法动弹的右手上。
“没有吧。”他声音平静,“这件事和他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况思荣看着他,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一丝带着揶揄的了然笑容:“哦,懂了。”她点了点头,语气调侃,“那看来是为了你了。”
她笑意盈盈,心想机械师那小心思昭然若揭。
“诶?是不是有句话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来着”
庄宴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别开视线,但被逗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况思荣看他这个样子,也笑弯了眼睛。
随后她也收敛了神色,轻声问:“你不打算告诉他关于脑立通的事吗?你开口,他说不定愿意帮你,你也能……”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庄宴摇摇头,“本来这事儿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我其实,不太想和他说的。”
风车区边缘,楚豫的杂货店隐匿在一片嘈杂的风车叶片刮擦声中。店里堆满各式各样的机械零件和难以名状的废弃品,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
一个裹着大花棉袄的男人神秘兮兮的凑近扶光,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印着“囍”和“鸳鸯戏水”手绢包裹的物件,蹑手蹑脚的展开后,露出里面几颗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球状关节。“好东西。”他压低声音,眼珠滴溜溜地转,“要不是你们诚心想要,我都不乐意从弧形区跑过来……”
扶光挂着和善的笑意附和了两句,拈起一颗,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他走到窗边,借着正午太阳的光线仔细审视。
关节表面处理的倒是光滑,可内部有细微的气泡和杂质,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声远大于楚豫上次拿出来的那一枚。
他甚至不需要动用检测仪器,单凭指尖的触感和多年的经验就能断定——这是劣质的仿冒品,内部结构脆弱,根本承受不住人类肢体活动时的压力。
“拿走吧。”扶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依旧是笑意盈盈的,将关节扔回手绢上,“次品。”
那男人脸色一变,试图争辩:“哎,你这人懂不懂货?这可是……”
话未说完,旁边被重新修好顶着个崭新猫猫头的门童机器人突然启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伸出机械臂,毫不客气的夹住那男人的后衣领,在对方的惊叫声中,利落的将其“送”出了店门,还附带了一声电子音模拟的热情四溢的欢送词。
“感谢您的光临!”
杂货店重归寂静,街上嘈杂的人声侵袭而来。
楚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都第几个了?全是这种糊弄人的玩意儿。符合小组合怪需求的关节根本就没有吧。”他看向扶光,后者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压抑的阴霾。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寻找合适关节的困难超出了预期。
忽然,楚豫像是想起了什么,剔透的眼球闪烁了一下:“等等……上次那个小球关节,就是从一个小姑娘的木偶身上拆下来的,记得吗?那做工……”他回忆着,“高级的吓人。”
扶光的指尖轻微的蜷缩了一下。他当然记得。那个球关节的结构堪称完美无瑕,每一个零件都咬合的完美无瑕,很厉害,也很熟悉。
“那个木偶,”楚豫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扶光的脸色,声音放低了些,“是你老师的手笔,对吧?”
“老师”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扶光的神经。他疲倦的阖上了眼,靠在椅子上,一副头疼的表情。
楚豫有些忍不住,憋着笑问:“还跟他闹别扭呢?父子哪有隔夜仇啊。”
扶光与他那位老师之间,倒也不是有什么仇。那位老师是天才,也是疯子,他的工作室藏的严密,做出来的东西更是有市无价。
扶光很小就跟着那个人,老师对他来说,和父亲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
“或许,”楚豫硬着头皮,声音更小了,“可以去找他问问?也许他那里有存货,或者他知道哪里能弄到……”
扶光碾着指尖的一枚金属球,一时有些恍惚。
而放眼整个齿轮城,能制作出那种完美契合、甚至超越原生肢体精密性关节的人,屈指可数。那个男人,无疑是其中最顶尖的一个。
一种惆怅的纠结扼住了扶光的思绪,说实话,他不太想去见那个人。
可庄宴又等不了。
算了……
他轻轻睁开眼,眼角蔓上一抹笑意。
“你说的对,和他闹什么别扭呢。”他对楚豫说,“那就顺便去看看他吧,孤寡老头一个了,也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