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鱼戏涟叶间

9、第9章 小狗小狗汪汪

　　撇开那副极具迷惑性的俊俏皮囊，陆伏骨子里实是个活泼健谈的少年郎。不过半日，他便将自家底细抖落得干干净净。

　　陆伏的父亲陆初七，二十年前提着两把菜刀当了土匪，凭着仁义厚道的名声做派，在青州境内劫富济贫，拉起一支近千人的队伍。

　　陆伏排行第六，因是入伏那天生的，他娘给他起名陆伏。

　　他是陆初七落草为寇后生的儿子，和前五个哥哥不同母。母亲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妾，机缘巧合被抢去做压寨夫人，在某一次掩护陆初七弟兄躲避官府围剿的埋伏战中殒命。

　　兄弟之中，陆大陆耀祖死于溺水，陆二陆继祖死于饥饿，陆三陆兴祖死于械斗。至今还有□□光祖和陆五德祖存活，和陆伏一样在陆初七手下当个小头目。

　　方鸢听后忍俊不禁：

　　“若是你爹给你起名，你该叫什么祖？”

　　陆伏认真想了想，回说：“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我的祖宗，继承，光耀，我都不喜欢。”

　　家风使然，陆小郎君能接触到的读书人也有限，只是跟着师爷读过几天书，认识并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及并不复杂的常用字。

　　这已经算是难得可贵了。

　　方鸢忍不住问：“你们家有六个儿子，难道就从没有女孩儿降生吗？”

　　陆伏摇摇头，回答道：“其实阿爹还挺喜欢小女孩儿的，师爷张先生家连着生了两个女儿，第三个本来准备溺死的，阿爹出面认了干亲，叫养下来了。”

　　与大面积靠海，受鱼盐之利富裕起来的登莱二州不同，青州以耕种为主要生产方式。

　　种地，就是郎君们主导的事情了，于是重男轻女之风盛行。

　　方鸢深深叹了口气。

　　鱼十五娘对他的家庭情况兴致寥寥，她更关切青州内情。

　　“你们家和刺史关系如何？”

　　陆伏道：“没什么关系，他又不管我们。”

　　鱼十五娘扶额，又问：“司马呢？司马总揽一州武事，你们总不会和他也不熟吧。”

　　陆伏摇摇脑袋，说道：“听说青州司马是皇上不知道隔了几房的叔父，被发落来的。别说阿爹没见过他，刺史都没见过他呢。还有青州别驾，去年调回中央了，新的别驾还没来呢。”

　　也就是说，青州存在权力真空，没有中层官员。

　　“那谁给你们调拨粮草物资。”

　　说到这个，陆伏总算能回答上来：“县衙东厢房第一间，一个叫俆梁的人，有他的签字画押，就会有人给我们发粮。”

　　也就是说，陆初七这支队伍的归属权才在县级。

　　“那么青州有多少驻军？”

　　陆伏挠挠头：“山东六府没有抵御外敌的需要，没有常备军。护卫剿匪主要依靠县尉衙役胥吏，在册领饷的大约有千人，真人也就七八十个。所以他们也从来不正经干活。我们两拨人没打过仗。”

　　是指陆家在当土匪的时候，从没正式和官府的人起过冲突，双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怪不得招安后混得如鱼得水呢。

　　鱼十五娘和方鸢闻言笑得前仰后合。

　　“如今陆伯父麾下多少人马？”

　　陆伏挺直腰板，答得干脆：“两千零一十七人。”

　　“要养活这两千零一十七人怕是不容易吧。”

　　“其实，其实刚招安的时候只给了一千人的编。这几年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阿爹也不忍心拒绝。现在一文钱掰成两半花，隔三差五再敲一敲富户地主的竹杠，还能过得下去。”

　　鱼十五娘追问：“人多粮少，这两千余人如何肯服陆伯父的约束呢？”

　　陆伏坦然：“大伙儿都一样穷啊！”

　　鱼十五娘和方鸢笑得更大声了。

　　方鸢边笑边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就是这个道理。”

　　陆伏虽不解其意，却也乐呵呵地跟着笑起来。

　　鱼十五娘早叫人给家里送了信，言说自己要在青州多待些日子。

　　陪着方鸢前去拜访几位胡子发白的同道好友，鱼十五娘看着几位老医师缩在一间窄小忙乱的医馆里，忍不住提出想帮忙翻新扩建一下。

　　付老医师捻着雪白的山羊胡，笑着婉拒了她的好意。

　　“平民百姓哪里敢进宽敞明亮的医馆，生怕花不起钱呢。老朽已经七十五岁了，在哪儿都是活，这里就很好。多谢娘子美意了。”

　　“其实无需如此。凭借方娘子的资质，老朽们该庆幸后继有人才是。”

　　虽然一路舟车劳顿，方鸢在此地却神采奕奕，与老医师们探讨着鱼十五娘全然不懂的术语，眉宇间尽是欢喜。见她真心喜爱此地，鱼十五娘便留她在付氏医馆随师习艺，自己则与陆伏在附近寻觅可供赁购的居所。

　　——尽管方鸢表示只需三尺安身之处，但是她作为娘子和一群老头子们挤一个院子，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不方便。

　　刚好，鱼十五娘也想逛逛临淄城。

　　临淄曾是西周齐国的都城，姜齐在此繁衍三十二代，至战国初年田氏代齐，齐威王在此设立了稷下学宫。

　　在其兴盛时期，汇集了天下贤士多达千人左右，百家争鸣各抒己见，为一时盛景。

　　现在也已经荒废，只剩下肆意疯长的杂草和匆匆赶路的行人。

　　陆伏在路边烧鸡摊子前面馋得走不动路。

　　鱼十五娘莞尔，慷慨解囊襄助。

　　别的不说，临淄还是很好吃的。

　　金黄酥脆的炸肉，香气四溢的肉烧饼，蘸了蜜糖的欢喜团子，油亮香酥的葱香烧饼，还有香而不膻的羊汤……

　　从街头吃到巷尾，陆伏只管大快朵颐，鱼十五娘尽数会钞。

　　陆伏迅速成为了鱼十五娘最忠实的小尾巴，绕着鱼十五娘姐姐长姐姐短，叫得十分亲热。在鱼十五娘坐下享用美味羊汤前，他会贴心的拉开板凳并用袖口把板凳上的灰蹭掉。

　　那副做作的讨好模样，分明是演给鱼十五娘看的。

　　但是那又如何呢，鱼十五娘被逗得很开心，陆伏看起来也很快乐。

　　他像一只围着主人转圈撒欢的快乐小狗。

　　时下交易，钱帛并行。因铜钱笨重，十贯以上多用绢布支付。鱼十五娘在金银铺旁布店，将五两黄金兑作一车绢帛铜钱，招呼陆伏驾车时，仿佛看见小狗的尾巴摇成了一朵花。

　　他平生头一回见着这许多钱财，光是看着，便觉幸福满溢。

　　那五百文一匹的丝绢，触手光滑细腻，暗织回字平纹。

　　好奇的小狗嗅到了丝绢轻微的酸味，轻轻抚摸着丝绢，又仿佛触电一般缩了回去，生怕自己手上的粗茧勾破了蚕丝。

　　鱼十五娘看在眼里，与布店老板低语几句。那徐娘半老的店主亦是经验丰富的巧手裁缝，只消几眼便将陆伏身形尺寸了然于胸，拍胸脯保证几个时辰便可成衣。

　　两个人就先拉着满满一车钱去花销。

　　二人遂拉着满车钱帛采买。这五两黄金如春风化雨，悄然流散。

　　很快便赁下一处极合心意的房舍，三间正屋带小院，距付氏医馆不过数步之遥。鱼十五娘砍价功夫了得，签下整年租契后，原主人还附赠了一头可供代步的毛驴。

　　接着又购置了全套家当，从硬装到软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将洒扫布置的杂务交给老黄头等人，鱼十五娘便拉着陆伏重返布店。

　　老板笑吟吟自内室捧出一套簇新行头：袍服、衬裤、半臂、幞头、布鞋，样样齐全。

　　陆伏如获至宝，喜出望外。换上这身新衣出门转了一圈，果然人靠衣装，更显俊朗几分。

　　鱼十五娘顿觉这钱花得值当。给朋友花钱和给小白脸花钱是不一样的爽感。

　　这一刻她和裂帛的夏桀、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共情了。

　　在临淄的第一晚，鱼十五娘和方鸢睡在新铺的床榻上，各有各的心事。

　　方鸢在消化今天学习到的新知识。

　　鱼十五娘在想快乐小狗。

　　过了三更两人都毫无睡意，鱼十五娘不再翻来覆去，坐直身体问道：

　　“你觉得他怎么样。”

　　方鸢不想回答，睁着眼装睡。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鱼十五娘轻捶了一下方鸢。

　　“你有钱，他缺钱。他爹把他送过来未必不是图你家的钱。你要是愿意当这个鲜嫩多汁的大肉包子，我没意见。”

　　方鸢说罢还感叹了一下：“有钱真好啊。我要是男的，准给你当狗。”

　　“我正需要看家护院的好狗。”鱼十五娘自言自语。

　　“啊？”方鸢睁大了双眼。

　　“陆伯父是个有能耐的人，两千人马不是小数目，这是能使青州倾覆的力量。正是我们家缺少的。”

　　方鸢嗤笑一声，玩笑道：“既如此你不如直接给陆伏当娘。”

　　鱼十五娘又捶了她一下，正经分析道：“投资，投资懂吗？世道要乱了，我们没兵没权，却太有钱了，一旦战火开始，早晚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世道要乱？”

　　“山东尚能温饱，已经遍地流匪草寇。朝廷接连对西北用兵，徭役赋税越来越重。冗官冗员，吃空饷，喝兵血，政府能收到的税钱会越来越少，帝国这座高楼已经摇摇欲坠。就像东汉末年，再来几场天灾人祸，活不下去的农民就要揭竿而起。”

　　鱼十五娘拉住方鸢的手，眼睛里泛着热切而诡异的光，道：“史书里就是这么写的。时势造英雄，二十年前我干爹乘着这股东风起了家，现在该我了。万一，万一我能成为吕后呢。”

　　方鸢怔怔看着鱼十五娘，好似今天又重新认识了她。

　　良久，她开口道：“那你到时候给我封个侯吧。”

　　这一天是哀帝二年七月廿二日，就在这一天，西北将军潘金权举兵反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澧关，直逼神都城下。

　　小皇帝在生母栾太后和舅父栾台的唆使下，未经抵御便放弃都城仓皇逃亡陕州。

　　叛军轻而易举取得这个王朝的心脏，烧杀抢掠十日不止，血流漂橹。

　　天下都为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