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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赌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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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和益都相距不远,快马一日就可以跑个来回。
时值金秋,鱼十五娘着一身素色男装,策马穿行于两城之间的官道上,马蹄扬起阵阵黄尘。
在益都城内转了一大圈,鱼十五娘最终盘下一家濒临倒闭的酒肆。这酒肆位置偏僻,靠近城郭,四周只有贩夫走卒。不仅如此,左右两处房舍也叫她购入囊中,将酒肆的地窖仓储扩大到三倍之数。
交割银钱那日,原主人摇头叹道:“小郎君年轻气盛,铺这么大的摊子,这年头酒水生意可不好做啊。“
鱼十五娘不语,带着两个新雇来的伙计,用一个秋天的时间走遍了益都周边三十里的村落。
高粱、粟米、小麦、黍米,但凡能酿酒的粮食,她都照单全收。
是的,所有。
化零为整,数以万计的粮食就那么平静地躺在改造后的地窖和储仓中,平静地等候重见天日。
浊酒六七天就可以酿出,稍稍高级一点的清酒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在入冬前,鱼十五娘的酒肆每日卖酒不多,只够勉强糊口。
这日清晨,鱼十五娘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忽听门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都进了腊月了,你这怎么还是没人啊。”陆伏带着几个人大步踏入,熟门熟路地挑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摆出一副主人翁架势:“来一斗好酒。”
鱼十五娘头也不抬,纤长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动不停:“先拿一百五十文钱来。”
陆伏就在一片起哄声中,从怀中取了一把银插梳捧到柜上,问道:“姐姐看这个可够酒钱?”
“少来。”鱼十五娘笑着推回银梳,说道:“从哪里剿来的赃物,不知多少人用过,我才不要。”
“诶,好姐姐。”坐着一人道,“我们昨日才回青州,今日论功行赏,那么多东西,六哥单单挑了把银梳来送你,这一片诚心,还换不得一斗酒吗?”
鱼十五娘微微福身,冲那说话的年轻人道:“我这庙小,可不够兑换的。”
于是陆伏只好掏出钱袋,全送到鱼十五娘手里,说道:“我这次得赏钱一贯,全数奉予姐姐做酒钱了。”
鱼十五娘数出一百五十枚,而后喊道:“博士,给几位郎君上一坛清酒。再叫后厨上两个下酒菜。”
余下的钱叫她随意丢进柜内匣子里,冲陆伏说道:“送你两个菜,往后再来,也是这样。”
众人俱笑。
左右店里也没别的客人,陆伏拍了拍身旁的长凳,劝道:“今日头一次带兄弟来,姐姐不如赏我个面子,暂将算盘放下,一道喝一杯驱寒吧。”
待鱼十五娘落座,陆伏便一一介绍道:“这是邹乙,这是林永定,这是梁大业,都是我的生死兄弟。上个月去齐州府剿匪,多亏了他们,我才能活着回来喝你这杯酒。”
林永定立即摆手:“六哥过谦了。若非他夜袭敌营烧了粮草,我们哪能大获全胜。”
适才出声的便是林永定,无他,这群人中只有林永定身穿青衣,说话又有条理,显然读过书。
果不其然,他自云做过算吏。
既如此,陆伏也不再谦虚,转而介绍起鱼十五娘。
“这位娘子姓鱼,我称她十五姐姐。”
鱼十五娘举起一杯,先饮为敬,大大方方道:“小六称我为姊,今日有缘相见诸位英雄,以后只当是自家人了。”
这三人俱出身草莽,气质豪放不羁,也并不轻视鱼十五娘,举杯回敬喊了声:“十五姐。”
而后再道,便是他们被派去齐州府征讨流寇之事了。
酒过三巡,话题转到时局上。邹乙拍桌骂道:“官府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用着我们时好话说尽,事成后就拿我们作叫花子打发!要不是陆都头力争,连这点赏钱都要克扣!”
陆伏仰头饮尽杯中酒,叹道:“如今神都陷落,皇帝出逃。大好男儿不能保家卫国,反倒自相残杀,实在可悲。”
“要我说,齐州府也快完了。“梁大业面色酡红,声音也壮了起来,“号称山东首府,府库却空虚得能跑马。听说连守军的冬衣都凑不齐。”
林永定接话道:“我大姐嫁在齐州,前日来信说官府加征了三道新税,如今百姓连糠菜都吃不上了。”
“齐州空虚?”鱼十五娘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陆伏会意,详细解释道:“我们到时,齐州城外盗匪如毛,城内商铺十室九空。刺史何大人日日宴饮,却连剿匪的粮饷都不肯出。再说那流寇,也不过是吃不起饭的庄户人家凑成一堆罢了。”
“诶,六哥。”林永定举酒打岔,说道:“这次都统手下又多了几百号兄弟。论起来,大多还是敬重你的。只是你那两个哥哥……”
说到这个邹乙便来了火气,将酒碗顿到桌上,高声道:“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要不是他们冒进,六哥怎么会中了埋伏受伤。一个蠢得和猪一样,一个,哼,还不如猪呢。”
“你受伤了,怎么能喝酒呢?”鱼十五娘立时抓住了陆伏的手腕。
陆伏叫酒呛住,轻咳两声,涨红了脸,忙解释道:“不要紧,一点皮肉伤而已,早就好了。邹乙早年是杀猪的,说话嗓门大,又好吹嘘,你别听他的。”
林永定将二人举止收入眼中,打趣道:“我说呢,六哥在齐州常常丢了魂儿似的,不如在青州安定,后头打毛了,着急回来过年。十五姐,你可知道他记挂什么?”
屋内有热谈煮酒,外头已经悄然飘下雪花。
鱼十五娘没有回答,只是端着碗喝酒,慢慢抿起一点笑:“下雪了。”
众人便停杯去瞧。
起初只有细细小小的雪末,怯生生地飘下来,轻得像柳絮凭风而起,在微寒的空气中打着旋儿,刚一落地,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
而这寒冷积攒多了,风也烈了,雪花正了胆色。
它们成群结队地倾泻而下,纷纷扬扬笼罩住这世间,天地之间变成一种混沌而磅礴的白。
陆伏的脸上红红的,说不清是醉酒还是羞赧,目光却格外清明,呢喃道:“好久没见这么大的雪了。”
大雪下到第三天,腊八节的前一天,一队车马顶着风雪来到酒肆前。为首的虬髯大汉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鱼十三抖落大氅上的积雪,只两眼就将屋内瞧了个仔细,喊道:“人呢!”
声如洪钟。
酒博士刚要躬身去,鱼十三抬手制止,解下身上大氅丢给身后扈从,豪横点名:“叫你们老板来伺候。”
见了荆钗布裙裹着羊羔毛御寒的鱼十五娘,鱼十三讥诮道:“你说要在青州做生意,就做成这样?”
“来一坛富平石冻春。”
“没有。”
“那乾东和蒲桃酒呢?”
“也没有。”
“云门陈酿总有吧,这可是你们青州的招牌了。”
鱼十五娘皮笑肉不笑:“小店微薄,只有浊酒和清酒二种。”
“这两样酒是个人就能酿,凭什么找你来买?”
鱼十三的太阳穴猛地一跳,只觉得额头凸出一块,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飞速起身冲向酒肆内院,不顾身边人的劝阻,将酒肆里外翻了一遍,连卧房被子都给掀了,问道:“你养了贼汉子不成?”
瞧见院子里一个地窖口,鱼十三毫不犹豫掀开去探看。
没有贼汉子,只有满仓粮食散发着干燥的香气。
鱼十三也惊得后撤半步,沉着脸问道:“你开酒肆是假,屯粮是真?”
鱼十五娘笑嘻嘻道:“真是知子莫若父。”
“家里又不是没粮,怎么偏要在这个地方。”
鱼十五娘嬉皮笑脸岔过话题:“干爹这趟是去博州府了吧,拉了多少金子回家啊,快过年了,得给点压祟钱吧……”
“别打岔。”鱼十三正色道:“你叫老黄他们回家送信,说帮方家娘子逃婚来青州,这次出来的时候我去了她家,她爹连在哪儿也没问,只说知道姑娘安好就行了。”
“你爹娘可没有人家这样的胸襟,只会眼巴巴地给你送钱来。本来你娘也要来一块过年,走之前去看了你姨妈的学堂,说是不放心她们娘子们孤零零留在家里,这次就不来了。让你放心,家里都好,学堂也好,商铺庄园都好得很。”
“干爹……”鱼十五娘有些讪讪。
“我倒不心疼那点钱财,闺女啊,今天我忽然不懂你了。虽说你自小就比寻常人强些,可是这世道乱起来,又岂是你一介女流能抵挡的。”
“我在赌。”鱼十五娘立刻和盘托出,“赌注不在金银,而在于权力和民心。”
“咱们家有钱无兵,一旦有战乱,倾覆只在旦夕之间。登州地处最东,莱州无险可守,都不是能起势的好地方。我就赌青州或齐州一定会有兵乱,我赌这里一二年一定会有灾荒,我赌这两地高官没有一个是忠良之辈。只要我赌对了一件事,咱们家就能再享三十年富贵太平。”
“那你要是赌输了呢?”鱼十三幽幽问道。
鱼十五娘满不在乎:“大不了我就回登州晒盐去,我还有干爹干娘呢。”
鱼十三长叹一声,正要说话,门外传来清脆的马铃声。陆伏的声音穿透风雪:“十五姐姐,我可看见门外的车马了,今日生意不错啊。”
鱼十五娘莞尔:“你口中的贼汉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