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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7章 鱼娘娘的法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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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耕蜷缩在茅屋角落,觉得整个人像被抛进了滚沸的汤镬,五脏六腑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听见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就强撑起身体要逃。
但他没有力气,下床的时候一脚踢翻了夜壶。
“这里还有人!”蒙面人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颜耕想挣扎,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任由对方像扛麻袋似的把他扔上板车。车板上已躺着七八个同样面如死灰的人,在颠簸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别……别杀我,我是……琅琊……颜氏……”颜耕气若游丝,而回应他的只有车轱辘碾过石子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板车突然停下。颜耕勉强睁眼,青州城墙巍然矗立。城门处架着数十口大锅,白雾蒸腾中,蒙面人往来穿梭,将一捆捆草药投入沸腾的水中。
颜耕看见远处帐篷连绵如山,每个帐前都挂着不同颜色的布幡。不同衣着的人影在其中穿梭,有条不紊的忙碌,像一群忙碌的蚂蚁。
“种地的还是卖货的?可曾去过齐州?”青衣小吏板着脸发问。
扛他下车的蒙面人汉子显然又累又热,全身浸着酸臭的汗味,
颜耕刚要开口,突然胃里翻江倒海,“哇”一声吐出了出来。
“槐树北村找到的。”扛他的汉子嫌弃地跳开,“那边离齐州近,他路上嘟囔什么狼牙,什么岩石的,没听清楚。”
小吏在竹板上龙飞凤舞写下编号,草草系在颜耕脖颈上,朝东边努嘴:“四号帐还有空位。”
帐内整齐排列着门板搭成的床铺。颜耕被扔在最角落的位置,临时栖身的床不知道是谁家的门板,四下探看,便发现全是和他一样的人。不多时,一阵清淡药香飘来,是一个身穿白衣覆着面的娘子来看他,仔细地诊了双手脉,而后端给他一碗黑乎乎的,冒着热气的药。
“你病得不严重,把药喝了。过几天就好了。”
苦味和涩味直冲颅顶,颜耕吐过之后有了点力气,下意识推手婉拒,身边一个缁衣郎君接了药碗,掰开他的下颌,尽数灌了下去。
又道:“方娘子,你先去忙吧,我管他。”
白衣娘子点点头,吩咐了句:“吃饭时再看着他喝一碗,不许剩。下午我再来诊脉。”
药力混合着剧烈的腹痛和眩晕袭来,颜耕软软瘫在冰冷的门板上,绝望地闭上眼:“要杀要剐,给个准话吧。”
那郎君坐到他旁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蜜饯来,在颜耕鼻子下晃了晃:“子原,你瞧瞧这是什么?”
嗅到甜蜜的香气,颜耕猛地睁眼,却见青纱帐里捏着蜜饯逗他的郎君,正是陆伏!
蜜饯的甘甜在舌尖化开,仿佛注入了些许生气,颜耕含糊不清问道:“六郎,你怎么也在这,这是哪儿啊,他们都是谁?”
陆伏笑盈盈道:“这是专门用来安置外来病人的营帐,穿黑衣服的是我家的兵,穿白衣服的医师药师,穿青衣的是吏员。子原兄,你得痢疾啦!”
颜耕不理解,得痢疾这种事怎么到陆伏嘴里跟报喜似的。
将手腕上的绿绳子展示给颜耕看,陆伏又道:“手上绳子的颜色代表得病程度,白色是还没发病,需要观察。绿色是早期或快好了,黄色是病中,红色是危重。”
颜耕挣扎着想坐起,环顾四周挤满的病榻,一边费力地嚼着蜜饯一边追问::“你怎么会在这,难道娘子也病了吗?”
陆伏忙去捂颜耕的嘴,又紧跟着呸呸呸三声,说道:“姐姐好得很呢,她在青州城里主持大局。我从临淄回来先是在黄字营观察,发病以后就转到这儿来了,这不,马上就要出去了。”
都不用颜耕再问,陆伏得意洋洋取出自己床板上的一册书给颜耕看:“你看,前几天姐姐来巡查时,特地给我带的,叫我别耽误学习。还有你嘴里含着的蜜饯,也是她留给我的。”
颜耕咽下蜜饯,无语至极。
谁问他了真是,不就是本《论语》么,他五岁就能通篇背诵。
但是陆伏翻开了书,笑眯眯指着一处问他:“子原兄,你懂得多,我有些不大明白……”
颜耕果断闭眼倒回门板上:“我得痢疾啦!需要静养!”
不过仔细想了想还是翻过身,问道:“这儿怎么吃饭啊。”
“哦,每天两顿,到时候会有人抬过来。水是一直都有的,不过必须得喝烧开了的热水。你来的时候有个号,要是额外加了药或者针灸,会有吏员在旁边记录。”
颜耕点了点头,又翻了过去,说道:“开饭叫我。”
这碗药虽让他有了说话和起身的力气,可那蚀骨的腹痛与沉重的头痛并未消减半分。
颜耕仰面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纵横的木梁和青灰色的厚实篷布。耳边是陆伏给小孩念论语的声音,还有蜜蜂嗡鸣一样的交谈声。
紧挨着他左边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粗麻短褐的汉子,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此刻正闭目忍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腹部。这汉子旁边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正在唱童谣给他听。
更远处角落蜷缩着一个衣不蔽体的枯瘦老者,身上盖着一条不知哪里找来的破麻袋。一个穿着干净些布衣的妇人,正小心地用湿布巾沾水,擦拭老者的额头,动作自然,毫无嫌弃。
没有哭声。
竟然没有哭声?
穿锦衣的富贵人,穿麻葛的普通人,还有连衣服都没有的贫苦人,睡在一块,吃一样的东西,竟然也十分和谐。
他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这些本该壁垒森严、甚至互相鄙夷的群体,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挤在同一个简陋、弥漫着病气和药味的空间里。
在病痛折磨下形成出一种奇妙的平和。
铛铛铛三下敲锣,几个青衣吏目带着一群扛饭扛药的黑衣汉子来,不先发饭,而是喊道:
“这里是玄字营区,今天吃麦饼和绿豆粥!一会儿一人一个碗,喝完了药再给饭吃!大家伙儿都好好吃饭,好好吃药。饭钱药钱,鱼娘娘都包了。所有种地的!走的时候找穿青衣的人,领一份因为生病而耽误农耕的凭证,今年能少交税!回家以后,不管什么水都得烧开了再喝!鱼娘娘施过法,喝了烧开的水百病不侵!”
如此大声重复三遍,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后,又是三下敲锣,青衣小吏中气十足喊道:
“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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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帝三年九月,好容易挨过瘟疫,青州恢复与外界通讯的第一时间,一支特殊队伍的到来,送来一声惊雷。
小皇帝于蜀中益州驾崩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国家最东的地方。
据说是被毒杀的。
凶手是谁众说纷纭,有说是亲生母亲栾太后,也有说是宰相栾台,或是危急之中被拥立上位的鄄王庞渝,或是潘氏叛军的奸细。
总之,一夜之间,满地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