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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疫病与神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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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招娣带着女儿先行回到了青州城,陆伏还要按照鱼十五娘的安排在临淄多留几日搞突击检查。
鱼十五娘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将张招娣安置在州府官衙内,叫她负责官衙内的后勤工作。
这位曾苦于操持家务的妇人,以其惊人的细致和韧性,让沉寂已久的公厨焕然一新。
当第一缕炖肉的香气飘散在衙署时,吃了整整三十年寡淡官厨的青州别驾陈与共,竟激动得热泪盈眶,像个孩子般奔走相告:
公厨里有肉了!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陆伏还没有回家,临淄城的另一位朋友策马风驰电掣跑到了青州官署门前。
方鸢一个利落的翻身下马,腰间药囊随着动作剧烈晃动。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守门侍卫面前,声音嘶哑却坚定:“我是临淄惠济堂医师方鸢,有急事报告鱼娘子。人命关天,请立刻与我通报。”
门人见她面色惨白,额角还带着未干的汗渍,不敢耽搁,立即小跑着引她入内。
此时正是青州府每旬例会时分,州府各级官吏都汇聚在一间屋子开会汇报工作。
方鸢的声音划破了大堂的肃穆。她手中厚厚一叠脉案重重落在在案几上,高声道:“疫病将至!”
青州别驾陈与共手中竹笔落地,在寂静的大堂中格外刺耳。
满堂哗然。
没人在乎她一个平民娘子一路闯到这间屋子里是不是合规,他们只听见了两个字,“疫病”。
鱼十五娘叫方鸢坐下细说。
方鸢指尖发颤,却强自镇定地展开脉案:“自五月初四至今,临淄四家医馆共接诊高热、惊厥、便血患者九十八人,死亡二十三人。最急者从发病到咽气,不过十日。”她顿了顿,喉头滚动,“这些病患多是从齐州府逃难来的流民,进城的还是少数,乡村的情况恐怕更甚。”
堂下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倒吸冷气,有人开始用袖口掩住口鼻。距离方鸢最近的几名官员立刻不着痕迹地和方鸢拉远距离。
萧兰手中的墨笔在纸上上洇开一团乌黑。
“病患所说,前段时间博州府平阴地区有农民暴动,我怀疑是战后尸首处理不当,污染了水源。”她抬头直视鱼十五娘,眼中血丝分明,“今年天热太早,五月堪比三伏,流民四处逃散,若不立即防控,青州危矣!”
一小部分官吏歇了口气。
还好,不是本地爆发。
鱼十五娘低头查阅最近和齐州、博州和兖州的公函往来日期,发现竟已经断了一月有余。猛地合上手中公文,她站起身来,目光如电扫过堂下:
“如果消息属实,诸位做好准备,马上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先吩咐门口候着的祗应人:“去召集青州城内所有医馆主事来,半个时辰后在州府议事厅会面。”
即便方鸢是鱼十五娘密友,但是这件事,她不能只听孤证。
萧兰的位置在鱼十五娘旁边,他的工作是文书,他凑到鱼十五娘身边轻声道:“六郎还在临淄,要不要提醒他赶快回来。还有子原,方医师才说,村里也能传染。”
鱼十五娘便道:“他们的事情后说。”
这一夜,青州府衙的灯火彻夜未熄,亮如白昼。
鱼十五娘居中调度,大小官吏、匆匆赶来的医馆主事们齐聚一堂。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只有激烈的讨论声、急促的书写声、祗应人来回奔跑传递命令的杂乱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如同大战前的紧张鼓点。
一道道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从这间灯火通明的厅堂发出:封锁可疑水源、严控流民入城、征调药材、设立隔离区、灭蝇除秽、安抚民心……
医师、司户、司仓、司功等各司其职,庞大的州府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灰白,雄鸡的第一声破晓啼鸣穿透清冷的晨风。
人群散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纸笔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鱼十五娘独自踱至廊下,倚栏而立。
朝阳缓缓升起,将天边染成一片灼目的金红,随之升腾的,是五月里过早袭来的、令人窒息的滚滚热浪,仿佛要将这座城池生生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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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人如滚雪球一般日日增加。
鱼十五娘派人在城外搭起连绵不绝的帐篷,叫外来的人在城外,有病治病,没病在营帐隔离。城里的人就在城里,有病治病,没病在家隔离。
就算知道是黄河上游受了污染也没用,鱼十五娘没法越界去博州府和齐州府解决源头的污染。
发出去的公函和建议也没收到回信。
派去送信的人说,城内有家资的官员富户都紧闭大门躲瘟疫,普通百姓没得病的就尽量待在家里,得了病的要么去医馆等死,要么躺在家里等死。
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
陆伏自临淄返回,按规定在城外隔离营区仅待了半日,便发起高烧,被方鸢亲自诊断得了痢证。
即便如此,他也毫无特权可言,得和所有来治疗的流民一样,就地住在城外治疗。
死亡,成了青州城内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并非所有人都能被救回,每天都有人被草席卷走。有些病情发展极其迅猛,从高烧腹泻到咽气,不过短短数日。瘟疫面前,贫富贵贱,皆如草芥。
当陆伏染病的消息传回陆家,只一晚的时间,陆初七灰白了大半头发,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把仅剩的两个儿子□□、陆五叫到眼前长谈。
谁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只知道隔天□□红着眼跑到鱼十五娘那里,要鱼十五娘把最辛苦的工作交给他。
处理疫病死者的遗骸和秽物,无疑是风险最高、最令人避之不及的差事。
尸体要烧掉,不能随意掩埋,以免污染地下水源;粪便呕吐物必须妥善焚烧深埋,否则蝇虫滋生,瘟疫将借势再度传播。
于是□□就干这个活。
出乎意料的,□□干得很好。
每日暮色四合、风向稳定之时,背风处会升起熊熊烈火。冲天的火光撕裂夜幕,以人命为燃料燃烧的格外旺盛。
熊熊烈火没有驱走病魔,却和闷热的风一起滋养出古怪传言。
风声里说鱼十五娘是神仙下凡,每天晚上冲天的火光就是她开坛作法乞求上天庇佑,因病过世的人,就是她选中祭天平息神仙怒火的祭品。
鱼十五娘扶额,简直是无稽之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但是方鸢劝她:“医科中有一门祝由术,借助鬼神之说让病人相信自己能好。其实只要能稳定人心,你何妨当个神仙呢?”
鱼十五娘苦笑:“我若是神仙就好了。阿翁尚可以为儿子一夜白头,但我不能悲伤,不能软弱,我得看起来胸有成竹,他们才有勇气战胜疫病。神仙?若是真有神仙,哪里会有瘟疫灾祸。”
可是在一个忙碌得几乎虚脱的深夜,鱼十五娘屏退左右,独自在州府寂静的院落里摆下一桌简单的贡品。
她面东而拜,向海神母亲诚心叩求:
“海神阿娘,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带这座城的人活下来,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若您有一丝慈悲,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低低的呢喃在夜风中飘散,夜风却没有告诉她答案。
拭去眼角没流下的湿痕,鱼十五娘拿走了供桌上的桃子,端到回到灯火通明的官衙,分给热火朝天的官吏们,然后翻遍史书和医书,昼夜不歇地寻找战胜疫病的方法。
萧兰和张招娣陪着她,一个负责文书抄写转发,一个负责官吏们的后勤保障。
鱼十五娘抽调出精锐士兵与经验丰富的医师,组成六支队伍,星夜兼程奔赴青州下辖的各个县、村,深入进行防疫治疫的工作。争取将痢疾隔绝在青州境内。
与此同时,疫病带来的恐慌与混乱,滋养了趁火打劫的盗匪。陆初七将白发藏到兜鍪中,迅速投入剿匪安民、保障青州城安全运转的战斗。
陆五不大会打仗,也没什么文化,但却很有和人打交道的天赋,他迅速投入调解因久困久病而时常爆发的邻里矛盾之中,主打安定人心。
鱼十五娘只能逼迫自己像一个陀螺般疯狂旋转,将全部的心力、血肉,投入这场与瘟神争夺生命的惨烈战争。
然后她还是成为了别人口中的神仙。
那日,她例行巡查城外如的治病营帐。
一个怀抱奄奄一息幼儿的妇人,在尘土中看到她身影的瞬间,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猛地扑倒在地,以头抢地,磕得额角渗血,撕心裂肺地哭求:
“鱼娘娘,求您救救我的孩子,赐他福气,救救他的命吧!”
无数道绝望又期盼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鱼十五娘脚步微顿,心中百味杂陈,有荒谬,有无奈,也有一点宽慰。
这妇人唤她做鱼娘娘。
时下民间信仰的女神在某种碑刻祭文会称作娘娘。
但大多时候,人们更熟悉将母亲唤作“娘娘”。
最终她缓缓走上前,在那妇人的注视下,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轻轻抚过孩童滚烫的额头。
炽热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鱼十五娘只觉得很讽刺:
神仙到底在哪儿,叫一声有回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