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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叛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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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金砖地面透过薄薄的丝缎宫装,寒意如同毒蛇,丝丝缕缕地向上攀爬,渗入膝盖骨缝。林梦姝保持着最标准的跪拜姿势,额头轻触地面,腰背挺直如松,仿佛感受不到那逐渐蔓延的酸麻与僵冷。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难熬。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更衬得这无声的压迫感令人窒息。两侧女眷们或轻摇团扇、或低头品茗,那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嘲弄与幸灾乐祸,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主位上,太子妃萧氏终于欣赏够了新染的蔻丹,又慢悠悠地端起手边的粉彩珐琅茶盏,用杯盖撇着浮沫,姿态优雅得如同在演一出精心排练的戏。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殿中还跪着一个人。
林梦姝的心沉到了冰点。她知道,这漫长的下马威,不过是太子妃给她预备的开胃小菜。真正的刁难,还在后头。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惊惶、愤怒与屈辱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只留下脸上那层温婉恭顺的假面。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终于,在仿佛过去了一个轮回之后,太子妃那带着慵懒与刻意的声音才慢悠悠响起:
“哟,瞧本宫这记性。林小姐快请起吧。地上凉,莫要冻着了。”那语气,仿佛才刚发现她跪在那里似的。
“谢太子妃娘娘。”林梦姝的声音依旧平稳清越,听不出丝毫怨怼。她依言缓缓起身,动作从容不迫,裙裾纹丝不乱,仿佛刚才那漫长的折辱从未发生。只是起身的瞬间,膝盖处传来的强烈酸麻让她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又迅速稳住。
“赐座。”太子妃抬了抬下巴,示意宫人搬来一张绣墩,位置却在下首最末,紧挨着殿门。
林梦姝垂眸,依言在末位坐下。姿态依旧端庄,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这位便是工部尚书林大人的千金,未来的四王妃了。”太子妃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再次聚焦在林梦姝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向两侧的女眷介绍道,“瞧瞧这模样,这气度,果真是清流世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儿,与众不同呢。”
“太子妃娘娘谬赞了。”林梦姝微微垂首,声音谦逊。
“可不是嘛!”坐在太子妃左下首第一位、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面容富态、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贵妇人立刻接口,她是承恩公夫人,太子妃的娘家嫂子。她摇着团扇,目光在林梦姝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林小姐这通身的气派,倒真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只是,”
她话锋一转,拖长了语调,带着惋惜,“这穿戴,似乎素净了些?到底是尚未出阁,不懂得这些金玉珠翠的妙处?还是说林尚书为官清廉,家中,嗯?”
她故意没说完,但那未尽之言里的轻蔑与暗示,却像一盆脏水,兜头泼下!暗讽林梦姝寒酸,更暗指林清源装穷!
殿内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女眷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林梦姝心头怒火升腾,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她微微抬眼,看向承恩公夫人,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恰到好处的羞赧笑意:
“夫人说笑了。家父常言,为官者,当以清廉自守,以社稷为重。臣女虽愚钝,亦知勤俭持家、不尚奢靡乃女子本分。至于这些身外之物,”她目光扫过自己腕间的紫玉镯,语气自然,“不过点缀,不敢喧宾夺主,失了本心。”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维护了父亲的清誉,又点出“不尚奢靡”是美德,更隐隐用“喧宾夺主”反讽了对方身上的珠光宝气。
承恩公夫人被噎了一下,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太子妃眼神微冷,随即又笑道:“林小姐好口才,好见识。难怪能入四弟的眼。”她话锋一转,“说起来,四弟性子向来清冷孤高,不喜俗务。林小姐尚未过门,便能得四弟如此‘看重’,想必定有过人之处。不知林小姐平日与四弟相处,都聊些什么?可有什么趣事,说出来也让本宫与诸位夫人乐呵乐呵?”
这问题看似闲聊,实则恶毒!一个未出阁的闺秀,被当众问及与未婚夫的私下相处,这本身就是极度的羞辱与轻慢!更是在试探她和李翊的“关系”,想挖出些可供取笑或攻击的把柄!
林梦姝心中警铃大作!这太子妃,手段比想象中更阴损!她面上适时地飞起两抹红霞,带着少女的羞涩,声音也低了几分,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难以启齿”:
“娘娘折煞臣女了。殿下身份尊贵,日理万机。臣女有幸得见殿下,不过寥寥数面,皆是礼数周全,谨遵闺训,岂敢妄议殿下言行?更遑论相处趣事。娘娘此言,实在让臣女惶恐。”
她将“礼数周全”、“谨遵闺训”咬得清晰,直接堵死了对方进一步窥探和羞辱的空间。
太子妃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失望。这林家女,油盐不进,滑不溜手!她正欲再寻话头,一旁另一位身着鹅黄宫装、容貌娇俏却眼神刻薄的年轻女子,某位郡王妃掩口笑道:“太子妃娘娘何必为难林小姐?四殿下那性子,满京都谁人不知?想从他口中听到句软和话儿,怕是比登天还难!林小姐能得殿下青眼,想必是,嗯,特别能忍得下那份冷清寂寞?”
这话更毒!直指李翊冷漠无情,暗示林梦姝不过是李翊迫于圣旨才接受的、未来注定要独守空房的可怜虫!瞬间将林梦姝置于被群嘲的境地!
殿内再次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就在她拼命压抑着掀桌而起的冲动时——
一名身着浅碧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端着一个硕大的、盛满滚烫羹汤的粉彩牡丹缠枝莲汤盆,正小心翼翼地沿着殿侧回廊,准备绕到林梦姝身后为她上汤。
就在那小宫女即将走到林梦姝身后时,变故陡生!
不知是脚下被地毯褶皱绊了一下,还是手臂突然脱力,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只见那小宫女惊呼一声,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手中那沉甸甸、热气腾腾的汤盆瞬间脱手,直直地朝着林梦姝的右半边身子——当头泼下!
“啊——!”
“小心!”
殿内瞬间响起几声女子的尖叫!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梦姝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郁荤腥气味的液体,如同熔岩般,瞬间倾泻在她的右肩、右臂和前胸!
“滋啦——!”滚烫的羹汤接触到薄薄的丝缎宫装,发出轻微的声响。
剧烈的灼痛感瞬间席卷了半边身体!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狠狠烙印在皮肤上!汤汁油腻粘稠,带着各种食材的碎末,瞬间将她湖蓝色的华美宫装浸透、染污!半边身子湿漉漉、黏糊糊、热辣辣地贴在身上,狼狈不堪!
滚烫的汤盆“哐当”一声砸落在她脚边的金砖上,碎裂开来,汤汁四溅,碎片飞散,一片狼藉。几片滑腻的鱼翅、一朵完整的香菇,正滑稽地挂在她湿透的衣袖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梦姝站在原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震惊、错愕、幸灾乐祸、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笑
那小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娘娘饶命!林小姐饶命!”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狼狈的林梦姝和惊恐的小宫女身上。
太子妃萧氏坐在高高的主位上,脸上先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随即迅速转化为“关切”和“愠怒”。她猛地一拍扶手,厉声斥道:“没用的东西!毛手毛脚!竟敢冲撞贵客!来人!把这不知死活的贱婢拖下去,重责三十大板!”
立刻有两名身材粗壮的太监上前,不由分说地将那哭喊求饶的小宫女拖了出去。殿内只剩下小宫女凄厉的哭喊声在回荡,更添几分森然。
处理完“罪魁祸首”,太子妃的目光才“关切”地转向浑身汤渍、僵立当场的林梦姝,声音带着虚伪的歉意:
“哎呀!林小姐!快!快看看烫着没有?真是造孽!都怪本宫御下不严,让这蠢笨的奴婢惊扰了林小姐!”她连忙吩咐左右,“还愣着干什么?!快扶林小姐去偏殿更衣梳洗!拿本宫那套新做的、还没上身的月白云锦宫装来!再传太医!快!”
几个宫女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搀扶住浑身僵硬、散发着浓郁汤汁气味的林梦姝。
林梦姝心中冷笑。
真的太拙劣了。
不过正好,她可以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宫女们扶着她即将转身离开这片狼藉的漩涡中心时,林梦姝原本看似因剧痛而低垂的眼睫倏然抬起,投向主位上的太子妃萧氏。
她没有急着走,反而微微抬手,阻止了搀扶她的宫女继续前行。这一个细微的动作,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殿内刚刚因小宫女被拖走而稍松的诡异寂静,再次凝滞。
太子妃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讶异和警惕,面上却维持着关切的假面:“林小姐?怎么了?可是疼得厉害?快,还不赶紧带林小姐,”
“娘娘且慢。” 林梦姝开口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受伤后的沙哑和虚弱,但每一个字却清晰无比地在大殿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所有细微的骚动。
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扫过地上那滩狼藉不堪、还冒着热气的汤渍和碎裂的瓷片,然后缓缓抬起还能动的左臂——仅仅是这个抬臂的动作,似乎就牵扯到了右侧的伤处,让她秀眉痛苦地蹙紧,额头渗出冷汗。她指向自己狼狈不堪的右肩和前襟,那被汤水彻底毁掉的上好湖蓝宫装,那沾惹的油污碎屑,以及被高温灼得绯红、正迅速鼓起水泡、隐约可见破溃边缘的皮肤。
“太子妃娘娘,” 林梦姝淡定看着太子妃萧氏,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您方才说,‘都怪本宫御下不严’,说这奴婢‘蠢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汤盆:“这汤盆沉重,汤汁滚烫,偏要绕到臣女身后才上。偏偏,就在臣女身后,‘失足’了。”
她将“失足”二字咬得极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让殿内众人的心头都不由得一凛。
“娘娘的东宫,宫规森严,奴婢往来行走皆有章程,” 林梦姝唇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尖锐讽刺的弧度,那弧度在她苍白痛苦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怎地今日在如此重要的宫宴之上,竟会接连出现这等‘巧合’?先是负责上汤的奴婢如此‘不小心’,能在光滑的地毯上‘平地绊倒’,随后又有搀扶臣女的宫女,在同样的地方险些‘滑倒’再次撞向臣女的伤处?”
她的目光牢牢锁住太子妃瞬间僵住的、努力维持镇定的脸,声音陡然加重:
“这到底是您御下无方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还是东宫之地,已容不下一个未过门的四皇子妃?! ”
这句话如同巨石砸入平静的水面!整个大殿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质问惊得魂飞魄散!
太子妃萧氏脸上的关切假面瞬间碎裂,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想要厉声呵斥,却被林梦姝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和话语钉在原地!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如此诛心之论?!
“你,你胡说什么!” 太子妃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林梦姝!你受了伤神志不清,本宫体谅你痛苦,不与你计较!还不快带下去!”
“臣女神志很清!” 林梦姝毫不退缩,虽然身体因疼痛而微微摇晃,声音却愈发清晰,“正是因为神志清明,才倍感震惊与后怕!今日是滚汤泼身,不过烫伤皮肉,污毁衣物。臣女皮糙肉厚,自然不如娘娘身边的贵人娇贵。” 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位穿着鹅黄宫装、此刻脸色煞白、不敢与之对视的郡王妃。
林梦姝嘴角的讽刺弧度加深:“若是哪一日,某位贵人在这东宫,像那位郡王妃方才说的那般,不幸体会了所谓的‘冷清寂寞’,不慎在走廊上也遇见这样‘笨拙失足’的奴婢,端着滚汤或者别的什么,”
她的视线再次回到太子妃脸上,眼中是赤裸裸的警告和蔑视:
“就是不知道届时,太子妃娘娘的‘御下无方’,还够不够担待得起?! ”
“嘶——!”
清晰的倒抽冷气声响遍大殿。这已经不是暗示,是明晃晃地把太子妃暗藏的歹毒用心和极致的危险甩在了明面上!她在警告所有在场的人:
今日是我,明日就有可能是你们!东宫,不是乐土,是猎场!
更是把郡王妃那句“冷清寂寞”的嘲讽,变成了一把血淋淋指向太子妃咽喉的尖刀!
太子妃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青,指着林梦姝:“反了!反了!林梦姝你,”
林梦姝很清楚李翊的性格,冷漠,但有仇必报。
哪怕李翊不喜欢她,也会为着这个四皇子妃的身份为她撑腰。
所以此刻林梦姝在这里怼太子妃,林梦姝毫不畏惧。
“至于臣女的‘冷清寂寞’,” 林梦姝根本不给太子妃完整训斥的机会,她忍着剧痛,冷冷打断太子妃即将喷发的怒火,声音斩钉截铁,一字一顿:
“自有四殿下为臣女做主!他如何‘冷淡’,如何‘无情’,如何不善言辞,如何不近人情,这些都是殿下私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
说完这句,林梦姝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小姐!” 宫女们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紧紧搀扶住她,再也不敢有任何其他心思,几乎是逃也般地将人迅速带离了大殿。
留下身后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太子妃萧氏呆坐在主位上,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愤怒、惊骇到隐隐升起的巨大恐慌——林梦姝不仅撕破了脸,将谋杀未遂的罪名半明半暗地扣在她头上,更把最恐惧被提及的“四殿下李翊”这尊煞神直接抬了出来!那句“为臣女做主”,如同悬顶利剑,让她手脚冰凉。
而那位之前出言刻薄的郡王妃,此刻更是缩在座位上,面色惨白如纸,后悔得肠子都青了。那句“冷清寂寞”,怕是将四殿下得罪死了!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只剩下地上那片狼藉的汤水和碎片,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风暴和林梦姝那石破天惊的反击,以及——太子妃那摇摇欲坠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