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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暗涌 ...

  •   慈宁宫偏殿的烛火,亮了一夜。

      李翊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一行行端正到近乎刻板的《孝经》小楷,密密麻麻铺满了纸张,如同精心织就的冰冷蛛网,将他纷乱的心绪强行禁锢其中。窗外,宫禁的梆子声在沉寂的夜色中敲过三更、四更,

      当第一缕灰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窗棂,驱散殿内浓重的黑暗时,最后一笔终于落下。百遍《孝经》,一字不落。

      李翊放下笔,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发僵,墨汁沾染了指腹,留下几点深色的污迹。他缓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细微的骨骼摩擦声。一夜未眠,工作完成。
      推开偏殿沉重的雕花木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湿润气息。慈宁宫正殿的宫人们早已起身,正轻手轻脚地洒扫庭院,见到李翊出来,都停下动作,恭敬地垂首行礼。

      “殿下。”昨夜守在殿外的苏嬷嬷迎了上来,眼圈微红,显然也是一夜忧心,此刻看到李翊,眼中满是心疼,“您抄了一夜?可要先用些早膳?太后娘娘还未起身,”

      “不必惊扰皇祖母。”李翊的声音带着一夜未开口的微哑,却依旧平稳,“经文已抄录完毕,烦请嬷嬷待皇祖母起身后,代为呈上。就说孙儿不孝,惹皇祖母忧心,请皇祖母保重凤体。”

      他将那厚厚一摞宣纸递给苏嬷嬷。苏嬷嬷双手接过,入手沉重,看着李翊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藏的倦意,忍不住低声道:“殿下也请保重身体。太后娘娘她最是疼您。”

      李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昨夜风暴尚未散尽的地方。他需要回到那同样冰冷,却至少能暂时让他喘息的肃亲王府。

      他迈步走下偏殿的石阶。清晨的慈宁宫庭院,薄雾尚未散尽,草木带着湿漉漉的生机。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沿着熟悉的宫道,沉默地向宫外走去。玄青色的身影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有些孤寂,步履从容,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

      就在他即将走出慈宁宫范围,踏入通往宫外甬道的拐角时——

      一个身影,恰好从另一条宫道上转了出来,与他迎面相遇。

      来人一身明黄色太子常服,金线绣制的四爪蟒纹在晨光下熠熠生辉。身量比李翊略矮,面容也算得上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种被权力浸润已久、刻意显露的矜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浮躁。正是当朝储君,太子。

      太子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李翊。他脚步一顿,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错愕,随即,那错愕便化为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浓浓审视与玩味的笑意。

      “哟!这不是四弟吗?”太子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亲昵,在这清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刺耳,“这一大早的从慈宁宫方向来?”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李翊略显疲惫的脸上和沾染了墨迹的手指上扫来扫去,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怎么?昨夜在皇祖母宫里‘尽孝’抄经,抄了一宿?”

      他特意加重了“尽孝”和“抄经”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揶揄。显然,昨夜慈宁宫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早已通过某些渠道,一字不落地传入了这位储君的耳中。此刻撞见“主角”之一,岂能放过这落井下石、看人狼狈的好机会?

      李翊的脚步并未因太子的出现而有丝毫停滞。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太子脸上那刺眼的笑容,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遇到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般,微微侧身,让开道路中央,同时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动作标准流畅,无可挑剔。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被他这副油盐不进、视若无睹的平静姿态噎了一下,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头那点幸灾乐祸的火苗非但没熄灭,反而被撩拨得更旺。他非但没有让开,反而向前一步,正好挡在李翊前行的路上,脸上的笑容愈发“亲切”,话语却如同淬了毒的软针:
      “免礼免礼!四弟跟大哥还客气什么?”他虚扶了一下,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李翊,“听说,父皇昨夜龙颜大怒?罚四弟抄经百遍给皇祖母尽孝?啧啧啧,真是辛苦四弟了!皇祖母她老人家,可还好?没被气着吧?唉,父皇也是,四弟你不过是想图个清静,想去那风景如画的江都逍遥快活,顺便留你那温婉可人的未来王妃在京中‘看家’,多大点事儿啊?何至于发那么大火气?连带着把皇祖母都惊动了!”

      太子的话句句带刺,字字诛心。将李翊那番被皇帝斥为“狂悖无状”的言论,用最轻佻、最恶意的语气复述出来,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他就是要看看,这个一向沉默隐忍、昨夜却胆敢忤逆父皇的老四,此刻还能不能维持这副死人脸!

      李翊缓缓直起身。他终于抬眼,看向挡在面前的太子。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迎上太子充满挑衅和恶意的视线。没有愤怒,没有羞恼,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有劳太子殿下挂心。”李翊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皇祖母凤体安康,只是昨夜忧思过甚,需要静养。”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太子那张写满幸灾乐祸的脸上缓缓刮过,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头发寒:
      “至于臣弟想去何处,留谁看家,此乃臣弟家事,不劳太子殿下费神。”

      “你,!”太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万万没想到,李翊竟敢如此不软不硬地顶回来!还说什么“家事”?这分明是讽刺他多管闲事!

      李翊却仿佛没看到太子瞬间难看的脸色,继续用那毫无起伏的调子说道,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倒是太子殿下,今日似乎格外早?”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太子身上那崭新的明黄常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疑惑,“臣弟记得,除却年节大典、帝后千秋,太子殿下向皇祖母晨省问安,素来是逢五逢十?今日初七?”

      轰——!

      太子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瞬间涨得通红!李翊这轻飘飘的两句话,比任何怒骂都更具杀伤力!一句“家事不劳费神”,堵得他哑口无言!一句“逢五逢十”,更是赤裸裸地揭穿了他今日特意“早起”堵在这里的根本目的——就是来看他李翊笑话的!

      这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巨大的羞恼和愤怒让太子几乎要当场发作!他死死瞪着李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他想怒斥,想反驳,想用储君的威仪压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可是李翊哪句话说错了?他说的全是事实!自己就是来看热闹的!就是来幸灾乐祸的!这让他如何反驳?!

      反驳,就是承认自己心胸狭窄,储君失仪!不反驳,这口恶气又实在咽不下去!

      太子憋屈得几乎要爆炸!那张原本还算俊朗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憋闷而扭曲,青一阵白一阵,精彩纷呈。他指着李翊,手指都在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翊平静地看着太子这副气急败坏、哑口无言的窘态,
      “皇祖母尚在静养,不宜惊扰。太子殿下若无要事,臣弟先行告退。”

      说完,他不再看僵在原地、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的太子,径直迈步,从太子身侧从容走过。玄青色的袍角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拂过太子僵硬的衣摆。

      “李翊——!”身后,传来太子太子从牙缝里挤出的、带着低吼。

      李翊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宫外的长长甬道尽头,只留下太子一人,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激怒却无处发泄的公牛。

      * * *

      林府,林梦姝的闺房。

      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兰香。林梦姝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被精心妆点过的容颜。眉如远山,眸似秋水,唇点朱砂,发髻高挽,簪着赤金嵌红宝的步摇,身着新裁的湖蓝色织金云锦宫装,华贵而不失清雅。手腕上,那只名贵的紫玉镯子在晨光下流转着神秘而冰冷的霞光。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却有些飘忽。

      太子妃的请柬,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妆台上那张小巧的紫檀木螺钿盒子里。洒金红笺,墨迹秀丽,措辞温婉得体,言道东宫新得了几株异种绿荷,又恰逢宫中巧匠新制了一批精巧花灯,故于今日午后设下小小赏花灯宴,特邀林小姐过府一叙,共赏佳景。

      赏花灯宴?邀请她?一个尚未正式过门的未来亲王妃?

      这不合礼数。

      太子妃身份尊贵,宴请宾客,对象应是命妇、宗亲女眷或已出嫁的王妃、公主。她林梦姝,虽已受册封,但毕竟尚未与四皇子完婚,严格来说,仍是待字闺中的官家小姐。太子妃越过礼数,直接邀请她赴宴,本身就透着一种刻意的“抬举”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

      联想到昨日春桃递进来的那个消息——李翊在出宫路上与太子狭路相逢,似乎闹得很不愉快,太子拂袖而去

      林梦姝的心猛地一沉。

      这哪里是赏花灯宴?分明是鸿门宴!是太子那里吃了李翊的瘪,无处发泄,转头便将矛头对准了她这个“软柿子”!准备拿她开刀,折辱一番,好找回场子,顺便试探一下她这个未来四王妃的斤两?

      李翊!都是你惹的祸!

      李翊在宫里怼天怼地,把太子得罪狠了,却要她来承受这无妄之灾!这算什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姑娘,时辰差不多了。”春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也知道这宴请来得蹊跷,透着不祥。

      林梦姝叹气。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只能迎难而上。

      她拿起妆台上那封洒金红笺的请柬,指尖微微用力。
      “备轿。”

      * * *

      东宫·凝晖殿

      与慈宁宫的宁静祥和、肃亲王府的清冷疏离截然不同,东宫处处彰显着储君的尊荣与即将到来的鼎盛气象。朱漆廊柱,琉璃瓦顶,飞檐斗拱间都透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华丽。庭院中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太湖石假山堆叠出峥嵘气象,回廊下侍立的宫人穿着统一的鲜亮服饰,垂手肃立,屏息凝神,规矩森严得令人窒息。

      林梦姝的轿子在东宫侧门被引入,一路抬至一处临水的殿阁前停下。殿阁匾额上书“凝晖殿”三个鎏金大字。殿前临着一方开阔的莲池,池中果然有几株异种荷花,花瓣呈现出少见的淡金色,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池畔错落有致地悬挂着各式精巧的花灯,有莲花状的,有兔子状的,有八角宫灯,虽未点亮,但做工之精细,用料之考究,已令人叹为观止。

      但殿前侍立的宫女太监,目光看似低垂,但那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线,密密地缠绕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好奇,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林小姐到——” 引路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殿前响起。

      厚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

      殿内光线明亮,铺设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正中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盛装丽人。身着明黄色绣百鸟朝凤宫装,头戴九翟四凤珠冠,珠翠环绕,华贵逼人。面容姣好,妆容精致,只是眉宇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居高临下的雍容,眼神锐利,如同精心打扮的孔雀,时刻准备着开屏展示自己的优越。正是太子妃萧氏。

      两侧下首,已坐了几位同样盛装的年轻女子。看穿着打扮,皆是京中顶级勋贵之家的命妇或宗室女眷。她们的目光,在太子妃的示意下,齐刷刷地聚焦在刚刚踏入殿门的林梦姝身上。那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打量,更深处,则藏着一种出身优越者对“暴发户”天然的优越感和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梦姝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落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扫视。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微微发紧。手腕上那抹紫霞,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泽,似乎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挺直脊背,莲步轻移,姿态端庄地行至殿中,对着主位上的太子妃,一丝不苟地行下大礼:

      “臣女林梦姝,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声音清越,带着少女特有的柔美,却又不失沉稳。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林梦姝清越的嗓音在回荡。

      太子妃萧氏并未立刻叫起。

      她端坐在高高的主位上,微微垂着眼睑,似乎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自己指甲上那用凤仙花汁新染的、鲜艳夺目的蔻丹。那姿态,充满了刻意的怠慢。

      时间,在无声的压迫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两侧的女眷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噙着看好戏的笑意。

      林梦姝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膝盖传来清晰的酸麻感,腰背挺得笔直。她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带着恶意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手腕上的紫玉镯子,贴着冰凉的砖面,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人。

      她知道,这场由太子夫妇精心策划的、针对她的刁难,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她,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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