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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报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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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偏殿。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熏香,试图掩盖林梦姝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汤汁气味。
林梦姝被宫女们剥去了那身被彻底毁掉的、价值不菲的湖蓝色宫装。滚烫的羹汤在她白皙的右肩和手臂上留下了几处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宫女们用温热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着身上黏腻的汤汁和污渍,动作还算轻柔。
林梦姝想,这应该就结束了。
太子妃“赐下”的那套月白云锦宫装很快送来了。料子极好,触手温凉柔滑,绣着疏落的折枝梅花,清雅脱俗。尺寸也出乎意料地合身。
“林小姐,您看是否换上?”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捧着衣服,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了。”林梦姝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烦请嬷嬷,将我的衣物简单清理一下,我穿自己的便好。” 那身被泼脏的宫装虽然狼狈,但至少是她自己的!她宁愿穿着它,带着满身的污秽离开,也不愿穿上这代表屈辱的“恩赐”!
宫女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那年长宫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应道:“是。只是林小姐的衣物污损严重,恐难清理干净,且需些时辰,”
“无妨。”林梦姝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烦请嬷嬷,为我备些清水、皂角,还有干净的布巾即可。另外请帮我备一辆小轿,从侧门离开。”她必须尽快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宫女见她态度坚决,不敢再劝,连忙依言准备。
林梦姝沐浴过后,那身宫装上的大片污渍也勉强被侍女们洗去,留下大片深色的水痕和无法清除的油渍,变得皱巴巴、湿漉漉,狼狈依旧。
她面无表情地将这身湿冷的、散发着皂角味和淡淡腥气的衣服重新套在身上。
湿衣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拒绝了宫女递来的干布巾,任由湿发贴在颊边,水珠沿着颈项滑落。
“轿子备好了吗?”
“回,回林小姐,备好了,在侧门外候着。”宫女被她这副模样吓到,声音有些发颤。
林梦姝不再多言,在宫女们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偏殿,踏上了那辆停在东宫最偏僻侧门外的、毫不起眼的青呢小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当轿子被抬起,缓缓驶离东宫那象征着无上尊荣与巨大压迫感的朱红高墙时,林梦姝垂眸思考。
李翊,你会怎么做呢。
* * *
肃亲王府·书房
暮色四合,书房内尚未点灯。李翊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被晚风吹动的修竹,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冷冽。
总管太监福安垂手肃立在他身后不远处,大气不敢出。他已经将东宫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包括林梦姝如何被刁难、如何被泼汤、如何反击、最后又如何穿着湿冷的脏衣离开的细节,一一禀报完毕。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竹叶沙沙的声响。
福安甚至能感觉到,随着他的叙述,四殿下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寒气,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几乎要将整个书房都冻结成冰!
“林小姐离开时,并未乘坐太子妃备下的车驾,而是,而是穿着那身湿冷的、未干的宫装,乘了一辆不起眼的小轿,从东宫最偏僻的侧门,离开的。”福安的声音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翊缓缓转过身。暮色浓重,他的面容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深不见底的墨瞳深处,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无声地、疯狂地燃烧!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意、冰冷的杀机,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痛楚与愧疚。
“湿冷的宫装,”李翊的声音极低,如同从冰封的深渊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从侧门离开?”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冰冷,毫无温度,在这昏暗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瘆人。
“好一个太子妃!好一个东宫!”他的笑声骤然停歇,“孤倒是小瞧了他们的手段!”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书案上!
“砰——!”一声巨响!坚硬如铁的书案竟被砸得木屑飞溅!案上的笔架、砚台、镇纸剧烈跳动,一盏青玉笔洗更是直接翻倒,墨汁汩汩流出,瞬间染黑了价值千金的宣纸和光洁的桌面!
福安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瑟瑟发抖,头埋得低低:“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李翊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激怒的凶兽。他看着桌上肆意流淌的墨汁,如同看到了林梦姝身上那污秽的汤汁和想象中她眼中强忍的泪水。那股几乎要将他理智焚毁的怒火,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让她小心,让她防备。
却没想到,那对蠢货夫妻,竟会用如此下作、如此恶毒的手段,去折辱一个女子!去践踏她的尊严!而这一切,归根结底,是因他而起!是他与太子的冲突,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是他,没能护住她!
愧疚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怒火,狠狠勒紧了他的心脏。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寒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甚
“福安。”李翊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心悸。
“奴才在!”福安连忙应声。
“去查。”李翊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落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那个‘失手’泼汤的宫女。查清楚,她是谁的人?是太子妃的?还是承恩公府安插进去的?或者是太子授意?”
“是!奴才立刻去办!”福安心中一凛,知道殿下这是动了真怒。
“还有,”李翊的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其冰冷、极其残忍的算计,“承恩公府萧家那个嫡幼子,萧明远,近来是不是又不安分了?”
福安立刻会意:“回殿下,正是!萧家三公子萧明远,是太子妃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仗着姐姐是太子妃,姐夫是储君,行事向来荒唐跋扈,无法无天!前几日刚在醉仙楼为争个花魁,打伤了礼部侍郎家的公子,被承恩公关了几天禁足,听说昨日才刚放出来,今日就又去了‘倚翠阁’。”
“倚翠阁?”李翊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残忍的弧度,“很好。”
他缓缓踱步到书案前,无视那一片狼藉的墨污。修长的手指沾了沾尚未干涸的墨汁,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宣纸一角,随意地写下两个字。
字迹狂放,力透纸背,带着凛冽的杀意:
“他不是喜欢寻花问柳,争风吃醋吗?”李翊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那就让他玩个尽兴。玩到满城皆知,贻笑大方!玩到让承恩公府和东宫,都替他没脸见人!”
他抬起沾满墨迹的手指,指尖在“明远”二字上重重一点,留下一个乌黑的指印,如同盖下的死亡印记。
“去安排。要干净,要有趣。”李翊的声音冰冷无波,却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孤要看到,三日之内,这位萧三公子成为整个京都,最‘耀眼’的笑柄!”
“奴才遵命!”福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忙叩首领命,迅速退下。
* * *
三日后·京都
一则香艳离奇、足以引爆整个京都茶楼酒肆的八卦,如同长了翅膀般,在权贵圈子和市井坊间疯狂流传。
承恩公府那位以“风流”闻名的嫡幼子萧明远萧三公子,昨夜在著名的销金窟“倚翠阁”,彻底栽了个惊天动地的大跟头!
据说,这位萧三公子为了博得倚翠阁新晋头牌“赛貂蝉”的青睐,与几位同样财大气粗的纨绔斗富斗得昏天黑地。喝得酩酊大醉后,不知是被狐朋狗友怂恿,还是色令智昏,竟当众夸下海口,要学那古之豪侠,为美人“一掷万金”!他甚至当场解下腰间象征承恩公府嫡子身份的羊脂白玉佩,拍在桌上,扬言要以此作注,与众人赌一场大的!
结果,自然是输得一败涂地!
输红了眼的萧三公子,在狐朋狗友的“好心”提醒下,为了翻本,竟然偷偷溜进了“赛貂蝉”的香闺,想趁着酒意强行一亲芳泽!更离谱的是,他还被人“捉奸在床”!
被谁捉的?正是那几位与他斗富的“朋友”!他们“义愤填膺”,大呼“有辱斯文”、“玷污佳人”,不仅将衣衫不整、丑态百出的萧三公子从被窝里拖出来痛殴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还,还扒光了他的外衣,只留一条亵裤,用他输掉的那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佩,系在他那“不雅之处”上!然后将他如同拖死狗般,拖到了倚翠阁最热闹的大堂!
时值深夜,倚翠阁正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之时。无数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文人墨客,亲眼目睹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承恩公府的三公子!太子妃的亲弟弟!堂堂国舅爷!只穿着一条亵裤,下身“挂”着自家象征身份的白玉佩,被打得如同猪头,赤条条地被扔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无数道惊愕、鄙夷、嘲讽、兴奋的目光注视下,丑态毕露!
整个倚翠阁瞬间炸开了锅!哄笑声、口哨声、尖叫声、议论声响彻云霄!
这还不算完。那几个“朋友”还“义正辞严”地当众宣布了萧三公子的“罪行”,痛斥他如何背信弃义、如何淫辱佳人、如何玷污了他们“纯洁”的友谊!并要求倚翠阁老鸨报官,严惩这等斯文败类!
最后,还是倚翠阁的老鸨怕闹出人命,更怕得罪死了承恩公府,好说歹说,才让那几个“义士”罢手。萧三公子才得以被随行的、早已吓傻的小厮,用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麻袋裹着,像抬牲口一样,从倚翠阁的后门,偷偷抬回了承恩公府。
这一夜,萧明远彻底“名动京都”!其“光辉事迹”以燎原之势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茶余饭后最劲爆、最下饭的笑料!其细节之香艳,其场面之滑稽,其身份之特殊,满足了所有人对权贵子弟堕落丑态的猎奇想象!
承恩公府的大门紧闭了三日,据说承恩公气得当场吐血,家法打断了三根藤条!太子妃在东宫摔碎了最心爱的翡翠屏风!整个萧家,成了京都最大的笑柄!连带太子,也被朝臣在背后指指点点,颜面扫地!
* * *
“父皇!您要为儿臣做主啊!!”太子太子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声音悲愤,带着哭腔,全然没了往日的储君威仪。他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和怒意,显然被这几日沸沸扬扬的流言和萧家的哭诉折磨得不轻。
“那李翊!他狼子野心!手段卑劣!竟敢指使下人,设下如此毒计,构陷污蔑儿臣的妻弟!毁我萧家清誉!更是在打儿臣这个储君的脸!打父皇您的脸啊!”太子声泪俱下,将萧明远在倚翠阁的“遭遇”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重点突出了李翊的“幕后黑手”身份,虽然毫无证据,但他笃定就是李翊干的!以及此事对皇家威严造成的巨大损害。
皇帝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他手中把玩着一串温润的碧玺佛珠,听着太子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心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构陷污蔑?”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压下了太子的哭嚎,“你妻弟萧明远,昨夜是否去了倚翠阁?”
太子一噎:“是,可是,”
“他是否与人斗富赌钱,输掉了御赐的玉佩?”皇帝的声音毫无波澜。
“是那帮人设局,”
“他是否醉酒闯入花魁房间,欲行不轨?”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
“那是那是被人下了药,”
“砰!”皇帝猛地将手中的碧玺佛珠拍在御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够了!”皇帝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雷霆之怒,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下药?设局?证据呢?!”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下面的太子,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与严厉:
“太子!你是太子!是储君!不是市井泼妇!遇事不想着约束外戚,反省己身,反倒先学会捕风捉影、推诿构陷了?!”
“那萧明远是个什么货色,满京都谁人不知?!仗着你太子妃姐姐的势,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惹是生非!朕看在承恩公的面上,看在你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们倒好!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如今闹出这等贻笑大方、斯文扫地的丑事!你还有脸来朕这里哭诉?!”
皇帝越说越怒,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太子心上:
“你口口声声说老四构陷!证据何在?!就因为前几日他在慈宁宫外顶撞了你?!就因为你觉得他心怀不满?!太子!朕问你!身为储君,心胸如此狭隘,行事如此昏聩,如何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
“更让朕心寒的是!”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愤怒,“你堂堂太子!国之储贰!不思勤勉政事,体察民情!反倒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妻弟,为了一个青楼妓馆里闹出的下作丑事,跑到朕面前来寻女人的不是?!林梦姝在东宫受辱之事,你以为朕不知道?!”
太子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堂堂太子妃!一国储妃!竟用如此下作手段,折辱一个尚未过门的臣女!这就是你东宫的规矩?!这就是你御下的本事?!”皇帝的声音如同冰锥,字字诛心,“你还有脸来告状?!朕看你是被那萧家女迷昏了头!被那点储君的虚名蒙蔽了心智!分不清轻重缓急,辨不明是非曲直!”
皇帝盛怒的斥责如同狂风暴雨,将太子太子彻底淹没。他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冷汗浸透了内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原本指望父皇能偏袒他,惩治李翊,挽回颜面。却万万没想到,父皇竟将矛头直指他和太子妃!更将他妻弟的丑事和林梦姝受辱之事一并掀开!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将他彻底击垮。
皇帝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毫无担当的模样,心中失望更甚。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滚回你的东宫去!闭门思过!好好想想,什么是储君之道!什么是为君者的胸襟气度!再让朕知道你纵容外戚、寻衅生事、迁怒无辜,”
皇帝顿了顿,目光冰冷如刀:
“你这太子之位就真的该换个人来坐了!退下!”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冷的判决。
太子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地,随即被两名太监架起,如同拖一条死狗般,拖出了乾清宫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巍峨大殿。
殿内,只剩下皇帝沉重的喘息声,和那串被拍在御案上、兀自微微颤动的碧玺佛珠。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却驱不散殿内那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