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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波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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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那一声“老四也在?今日倒是巧了。”,如同冰锥刺破暖阳,瞬间将慈宁宫先前那点脉脉温情冻结得粉碎。
殿内的空气骤然凝滞,沉重得令人窒息。
太后脸上的泪痕未干,此刻却迅速敛去了面对孙儿时的慈爱与脆弱,只余下属于帝国最尊贵女人的端肃。她不着痕迹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恢复了惯常的雍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皇帝来了?哀家正和孙儿说说话。”
李翊早已在通传声响起的那一刻,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握着太后的手,那动作流畅得近乎本能,仿佛刚才那份祖孙间的亲昵从未存在过。他迅速起身,垂首,敛眉。
“儿臣参见父皇。”他依着最严苛的礼数,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
皇帝的目光,如同鹰隼审视着爪下的猎物,锐利而深沉,在李翊那过分恭顺、毫无破绽的姿态上反复逡巡。那眼神,带着探究,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被隔绝在外的、莫名的烦躁。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李翊的行礼,目光随即转向太后,脸上又堆起那恰到好处的、带着亲昵的无奈笑容:
“母后这里好热闹。朕老远就听见声音了,可是又在编排朕的不是?”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母子间的玩笑,目光却状似无意地再次扫过垂首的李翊,最终落在那几碟精致的江南点心上,话锋随之一转,“哟,这点心看着新鲜。母后偏心,有好东西只惦记着孙子,也不派人给儿子送一份。”
太后闻言,脸上的端肃松动了些,带上一丝嗔怪:“皇帝说的什么话!哀家这里的东西,还不是你的?想吃,随时来便是。”她示意宫女,“还不快给陛下上茶,再把这些点心撤下去,换些陛下爱吃的糕来。”
“不必麻烦。”皇帝摆摆手,径直走到太后榻边的另一张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位置恰好与李翊相对。他姿态随意,却带着天然的威压,“这点心看着就不错,朕也尝尝。”他随手拈起一块李翊方才尝过的荷花酥,目光却依旧锁在李翊身上,仿佛那点心只是个幌子。
李翊依旧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殿内一尊沉默的摆设。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殿内一时只闻皇帝咀嚼点心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雀鸟的啾鸣。气氛诡异得令人心头发毛。
皇帝咽下最后一口酥皮,端起宫女奉上的热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仿佛才想起李翊还站着,随意道:“老四也坐吧。”
“谢父皇。”李翊依言,在方才的小杌子上重新坐下,依旧垂着眼,脊背挺直。
皇帝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死水微澜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又隐隐窜起。他强压下烦躁,目光转向太后,语气放得温和了些:“方才进来时,似乎听见母后在说什么,林家?”
太后正愁找不到话头,闻言立刻接上,脸上又浮起不满:“可不是!哀家正说道这婚事。皇帝,不是哀家说你,给皇子定亲,也太仓促了些!那林家,”
她瞥了一眼旁边沉默如石的李翊,终究把“小门小户”几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稍微委婉的说法,“虽说林清源修河道有功,是个能吏,可这根基到底浅了些。咱们述儿是什么身份?是龙子凤孙!正妃之位,何等尊贵?京中多少簪缨世家的好姑娘,温婉贤淑,知书达理,无论是开国功臣英国公府的嫡小姐,还是靖海侯家的掌上明珠,哪一个不是德容言功俱佳?哪一个不比那林家姑娘更配得上亲王妃的尊荣?皇帝你倒好,问也不问一声,一道旨意就把人定下了!让哀家这心里不是滋味。”
太后絮絮叨叨,越说越觉得委屈,眼圈又有些泛红。她口中的英国公府、靖海侯府,皆是手握兵权、根基深厚的顶级勋贵,其女若为皇子正妃,背后的政治意味不言而喻。
皇帝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冷笑连连。母后终究是妇人之见,只看到门第尊荣,却看不到更深处的暗流汹涌。他放下茶盏,声音沉稳地打断太后的抱怨:
“母后此言差矣。”他目光扫过依旧沉默的李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林家虽非累世公卿,然林清源为官清正,素有风骨,乃忠贞耿直之臣。其督办两河水利,数年奔波,不辞辛劳,解万民于水患之苦,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此等实干之臣,朝廷正当重用,其家教家风,亦是严谨。林氏女为亲王正妃,彰显朝廷重才重德之心,有何不妥?门第之见,岂是皇家应有之胸襟?”
皇帝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掷地有声,将一桩政治联姻包装成了“重才重德”的典范。他看向李翊,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询问:“老四,你说呢?”
这看似征求意见,实则是逼迫表态,更是要将李翊牢牢钉死在“认同圣意”的位置上。
皇帝认为,李翊来太后这里,就是想换一个身份更加高贵的元勋之女为妻!
太后的目光也瞬间聚焦在李翊身上,带着期盼,希望孙子能顺着她的话,表达哪怕一丝对婚事的不满。
李翊终于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先落在皇帝脸上,再转向太后,眼神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平缓、毫无起伏的调子,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殿内:
“父皇所言极是。”他首先肯定了皇帝,堵住了太后后续可能的不满,“林大人忠直勤勉,实乃朝廷栋梁。”
太后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
李翊话锋却微微一转,目光重新垂下,落在自己玄青色袍服下摆的金线云纹上,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天气:
“至于王妃人选,林家女,很好。”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出身清流,无甚根基。心思简单。”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太后,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清晰的了然与,“不作妖,不惹事。日后儿臣若想携三五好友,泛舟出海,寻访仙山,或是云游四方,寻个清净。留她在府中,看家守业,倒也省心。”
轰——!
李翊这番话,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冷水,瞬间在殿内炸开了无形的波澜!
“寻访仙山”?“云游四方”?“留她看家”?
这是一个皇子,一个亲王,该说的话吗?!这简直是自甘堕落,毫无志气!更透着一股对皇家身份、对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的彻头彻尾的轻慢与漠视!
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万万没想到,李翊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这比直接换王妃的人选,更让他感到一种被轻视、被挑衅的愤怒!
这哪里是认同?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敷衍和消极抵抗!用这种近乎自污的方式,来表达他内心的不屑与抗拒!更是在他面前,公然表露他那所谓的“看破红尘”、“放弃一切”的荒谬姿态!
“放肆!”皇帝猛地一拍身旁的小几!力道之大,震得上面的茶盏碟盘叮当作响,几块精致的点心滚落在地。“李翊!你这是什么态度?!朕与你皇祖母面前,竟敢口出如此狂悖无状、自甘下流之言!皇家颜面何在?!你身为皇子的担当何在?!”
皇帝的怒喝如同雷霆,在殿内炸响,带着九五之尊的赫赫威压,震得侍立的宫女太监们个个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太后也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看着滚落在地的点心,心疼又气恼,正要开口。
然而,李翊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却依旧保持着那令人心悸的平静。他甚至没有因为皇帝的拍案而起而瑟缩半分
“儿臣…”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砖地面上,“实话实说而已。”
“实话实说?!”皇帝气得几乎要笑出来,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李翊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好一个实话实说!朕看你就是恃宠而骄,冥顽不灵!对朕的旨意心怀怨怼!对即将过门的王妃毫无敬重之心!你这副目无君父、傲慢无礼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天家子弟的体统!”
他越说越怒,看着李翊那副油盐不进、仿佛置身事外的冷漠姿态,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猛地站起身,厉声道:
“看来是朕这些年对你太过宽纵,让你忘了什么是本分!回去!给朕滚回你的肃亲王府!闭门思过!将《孝经》抄写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拿来给太后尽孝!好好想想,什么是为子之道,为臣之道,为夫之道!”
雷霆般的惩罚落下,殿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冰。
太后的脸色彻底变了,心疼、气恼、对皇帝的不满瞬间冲垮了理智。她可以容忍皇帝训斥孙子,但绝不容忍他如此践踏她孙儿的尊严,更不容忍他剥夺她与孙子相处的这点时光!
然而,就在太后将要爆发之际,一直沉默的李翊,却再次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殿内:
“父皇息怒。儿臣遵旨。”
他顿了顿,目光在太后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安抚,随即又恢复了那令人心寒的平静:
“只是皇祖母方才似乎受了些惊吓,心绪未宁。儿臣既是为皇祖母尽孝抄经,不如就留在慈宁宫偏殿抄录。也免得皇祖母挂心,儿臣亦能随时侍奉汤药,略尽孝心。”
如果说刚才李翊那番“看家”言论是挑衅,那么此刻这句“留在慈宁宫抄经”,就是赤裸裸的、打在皇帝脸上的、无声的耳光!
皇帝的脸,瞬间由铁青转为涨红,他死死地盯着李翊,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仿佛要将这个儿子当场凌迟!
留在慈宁宫?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这哪里是尽孝?这分明是拿太后当挡箭牌!是公然违抗他“闭门思过”的旨意!是故意在他面前彰显祖孙情深,将他这个君父置于何地?!
“你,!”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翊,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从未想过,这个一向沉默隐忍的儿子,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忤逆他!用这种看似恭顺、实则最诛心的方式!
“皇帝!!”
一声带着哭腔和滔天怒意的厉喝,如同炸雷般在皇帝耳边响起!
太后猛地从榻上站了起来!指着皇帝,带着积压了多年的委屈与不满,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你够了!!”
殿内所有宫人瞬间扑通跪倒一片,吓得魂飞魄散!
“哀家还没死呢!这慈宁宫,还轮不到你来作践我的孙儿!”太后的眼泪汹涌而下,声音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愤,“他做错了什么?!啊?!他不就是想陪陪我这位祖母说说话吗?!他不就是觉得京都烦闷,想图个清静吗?!这也有错?!他从小没了亲娘,继后也去得早!这深宫里,谁真心待过他?!只有我把他当眼珠子疼!可你呢?!你是他亲爹啊!”
太后越说越激动,几步冲到皇帝面前,丝毫不惧皇帝的威压,泪水模糊了视线:
“可你这个亲爹是怎么对他的?!你扪心自问!自打他记事儿起,你正眼瞧过他几回?!你心里就只有你那早死的发妻!只有你那些心肝宝贝的嫡子!你嫌他性情孤拐,嫌他不讨你喜欢!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当爹的,从未给过他半分温情!”
“当年继后抚养他,你心中不喜,连带着对他更是疏远!后来继后去了,你更是将对他生母、对继后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厌弃,全都发泄在他身上!”太后声音嘶哑,“你总是疑神疑鬼!总觉得他心怀不轨!总觉得他要谋夺什么!可你看看他!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还有半分争权夺利的心思吗?!他只想离你远远的!离这吃人的地方远远的!这难道不是被你逼的吗?!”
“如今,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愿意亲近我这个祖母,愿意陪我说说话,吃块点心!你倒好!一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横挑鼻子竖挑眼!他顺着你说林家好,你说他口出狂言!他想在我这里尽孝抄经,你说他目无君父!你到底想怎么样才甘心?!”
太后说到最后,猛地抓起旁边小几上那本厚厚的佛经——正是皇帝方才说让李翊抄写的《孝经》——狠狠地掼在地上!
“哀家不想看见你!滚回你的乾清宫去!别在这里碍哀家的眼!影响哀家疼爱哀家的孙子!”
经书重重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书页散乱开来。
殿内死一般寂静。
皇帝的脸色,煞白转为一种难堪的铁青。
他堂堂天子!九五之尊!竟被自己的母亲当着宫人的面,如此斥责、驱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孽障!
“好,好,好!”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母后息怒!是儿子不孝!扰了母后清净!”
他猛地转身,明黄的袍袖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摆驾!回宫!”
皇帝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慈宁宫正殿,那背影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狼狈与滔天的怒意。随行的太监宫女吓得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追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被内侍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风暴的中心,骤然安静下来。
太后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颓然跌坐回榻上,用手帕捂着脸
李翊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的佛经书页,又看向榻上哭泣的祖母。他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祖母维护的动容,有对皇帝暴怒的漠然,更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悲哀。
他缓缓走过去,弯下腰,动作轻柔而无声地,将散落在地上的佛经书页,一页一页地拾起,整理好。然后,他走到太后榻边,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拿起案几上的温茶,试了试温度,轻轻递到太后手边。
太后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沉默的孙儿。他俊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递茶的动作,那无声的陪伴,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酸。
太后哽咽着,接过茶杯,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李翊的手腕,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委屈你了,委屈我的好孙儿了,”
李翊任由她抓着,另一只手拿起丝帕,动作极其轻柔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皇祖母莫哭。”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孙儿不委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被他整理好的佛经上,声音平静无波:
“孙儿这就去偏殿,为皇祖母抄经。”
* * *
慈宁宫偏殿,比正殿更为清幽。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窗外是几竿修竹,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李翊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他没有立刻动笔。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渐渐西沉的暮光,将室内染上一层朦胧的昏黄。他静静地坐着,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皇帝盛怒拂袖而去时那狼狈又怨毒的背影,
太后声嘶力竭的哭诉与维护,
还有他自己那句冰冷的“留她看家”,
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现。每一次冲突,每一次试探,每一次不得已的伪装与妥协,都像沉重的石块,一层层堆积在他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林家女,林梦姝,
李翊眼前闪过那张时而惊惶、时而强作镇定、时而又在无人处流露出迷茫与倔强的脸。手腕上那抹他特意寻来的紫霞,她收到时,是何种心情?是惊喜?还是如他所料的,戒备与猜疑?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不作妖,不惹事,”他无声地重复着自己在殿内说过的话。这确实是真话。在如今这局面下,一个无甚根基、心思相对简单的林家女,比任何勋贵之女都更适合他。不会带来额外的麻烦,不会成为新的枷锁。等他安排好一切,真的能远渡重洋,寻一处清净之地时,将她留在那座黄金牢笼里,给她王妃的尊荣,保她一世平安,或许就是他能给的最好的结局。
至于其他…情爱?相知?那于他,已是太过奢侈的东西。他这艘注定要沉没的船,何必再拉上一个无辜之人陪葬?尽管她似乎也并非全然无辜,知晓着一些不该知晓的秘密。
暮色渐浓,窗外的修竹只剩下模糊的剪影。
李翊终于提起了笔。饱蘸浓墨的狼毫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孝经》开篇的第一行字: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
墨迹在纸上洇开,字迹端正,力透纸背
窗外,皇宫的暮鼓沉沉响起,一声声,悠远而苍凉,回荡在重重宫阙之间,如同为这深不见底的漩涡,敲响沉闷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