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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慈宁 ...

  •   几日不见,肃亲王府深处,气氛却与林梦姝想象的诡谲阴沉截然不同。

      书房内窗明几净,博古架上并非奇珍异宝,而是整齐码放着各类典籍。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规整的光斑。李翊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是厚厚一摞用明黄绫子包裹的册子。

      王府总管太监,正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回禀:“殿下,内库那边清点出来的历年御赐之物,头面首饰、金玉摆件、绸缎皮草、古玩字画,凡有账可查的,都在这几本册子里了。按您的吩咐,已初步分门别类,造册誊清。”他顿了顿,补充道,“另有一些陛下、太后娘娘早年赏的,年份太久,当时记档或有疏漏,老奴已派人再仔细核对,后续补录。”

      李翊“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开最上面一本册子。册页是上好的宣纸,墨迹簇新工整,上面清晰地罗列着:
      “万寿节,御赐赤金累丝嵌红宝凤钗一对,东珠耳坠一付,”
      “秋狝,赏紫貂皮大氅一件,青玉扳指一枚,”
      “某年,皇后千秋,赐缂丝孔雀羽妆花缎十匹,羊脂白玉如意一柄,”

      一桩桩,一件件,记录着皇家这些年赐予一位亲王的“恩宠”。这些物件,价值连城,更像是一种身份的标识和束缚的象征。

      李翊的目光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目上缓缓滑过,如同在看一份与自己无关的账目。他翻过几页,指尖在一处停下。
      “冬,太后慈谕,赐暖玉手炉一对,紫檀嵌螺钿围棋一副。”

      看到“太后慈谕”四字,他眸子里,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暖意,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游过的一尾鱼,转瞬即逝。

      “做得尚可。”李翊合上册子,声音平淡,“待王妃入府,这些册子便移交给她。府中中馈,一应御赐之物,皆由王妃掌管造册。你需尽心辅佐,不可怠慢。”

      福安心中暗暗吃惊。殿下这是真要将王府内库之权,尽数交给那位尚未过门的林小姐?这信任未免给得太快了些。但他面上不敢显露半分,只是愈发恭谨地躬身:“老奴遵命,定当竭尽全力,辅佐王妃娘娘。”

      “下去吧。”李翊挥了挥手。

      福安连忙应声,捧着那几本厚厚的册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书房内再次恢复宁静,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李翊的目光投向窗外湛蓝的天空,眉宇间那抹深沉的倦色似乎淡了些许。他并非不知林梦姝的戒备与猜疑,那日水榭看戏时她强撑的专注,伽蓝寺畔她眼底的惊惶,他都看在眼里。

      将内库造册移交给她,是试探?还是一种无声的承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觉得那座即将困住他们两人的“枕霞苑”里,多些她可以掌控的东西,会让她不那么害怕?

      他闭了闭眼,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时辰不早,该进宫了。虽已大婚在即,但皇子该修的课业,一日也不能落下。

      * * *

      文华殿

      殿内檀香袅袅,几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翰林学士正襟危坐。下首,几位年岁不等的皇子亦端坐听讲。今日讲的是《资治通鉴》中关于藩镇割据的篇章。

      “故唐之衰亡,非天命也,实乃人谋之不臧也。藩镇坐大,尾大不掉,天子号令不出京畿,” 主讲的老学士声音洪亮,引经据典,剖析入微。

      李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姿挺拔,目光落在摊开的书卷上,看似专注。然而,他面前的宣纸上,墨迹却寥寥。不同于其他几位皇子或凝神细听,或奋笔疾书做笔记,他更像一尊沉默的玉雕,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治学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老学士的目光扫过众皇子,在李翊身上停留了一瞬,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位四皇子,天资聪颖是有的,只是这心性太过沉寂,仿佛对这煌煌典籍、对这江山社稷,都失了兴趣。可惜,可惜啊。

      冗长的讲学终于结束。皇子们起身行礼告退。李翊随着人流走出文华殿,午后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晒得人皮肤微微发烫。他正欲出宫回府,一名穿着深青色宫装、面容和善的老嬷嬷却已候在阶下。

      “四殿下金安。”老嬷嬷笑着福身,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慈和,“太后娘娘惦记着殿下,说今儿御膳房新做了几样江南口味的细点,请殿下过去尝尝,陪她说说话儿解解闷。”

      太后有请。

      李翊脚步微顿,眼底深处那丝极淡的暖意似乎又浮现了一瞬。他微微颔首:“有劳苏嬷嬷带路。”

      * * *

      慈宁宫

      与皇帝处理政务的乾清宫、皇后居住的坤宁宫不同,慈宁宫处处透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宁静与祥和。庭院深深,古树参天,廊下挂着精致的鸟笼,几只羽毛鲜艳的雀儿在笼中啾啾鸣叫,更添几分生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花草的清新气息。

      正殿内,光线柔和。一位身着深褐色绣五福捧寿纹常服的老妇人,正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榻上。她便是当朝太后。虽已年过花甲,鬓发如霜,脸上也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慈爱与温和。只是眉宇间,似乎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对儿孙的牵挂与忧心。

      “快,快过来!”太后一见到李翊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脸上立刻绽开真心的笑容,如同春风吹皱了一池静水,连忙招手,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外头日头毒,晒着没有?苏嬷嬷,快给四殿下端碗冰镇的酸梅汤来消消暑!”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李翊快步上前,一丝不苟地撩袍行礼,动作间带着对长辈特有的恭谨。起身后,很自然地走到榻边的小杌子上坐下,位置离太后很近。

      “快免礼!自家人,讲这些虚礼作甚!”太后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触手微凉,让她皱了皱眉,“手怎么这么凉?可是方才在文华殿受了寒气?那些老学究,讲起课来没完没了,也不知道心疼你们这些小辈!”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一边示意宫女将几碟精致小巧的点心摆到李翊面前的小几上。

      点心确实精巧:水晶虾饺皮薄如纸,透出里面粉嫩的虾仁;小巧的荷花酥层层叠叠,酥皮金黄;还有几样,憨态可掬。一看便知是用了心思的。

      “快尝尝,这是照着江南那边送来的方子做的,哀家吃着倒还清爽,不腻人。”太后殷切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慈爱。

      李翊依言拈起一块荷花酥,动作斯文地咬了一小口。酥皮入口即化,内馅是清甜的,确实爽口。“谢皇祖母,很好吃。”他声音温和了些许,带着对长辈的敬重。

      “好吃就多吃点!”太后见他肯吃,脸上的笑容更盛,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话题无非是些宫中琐事:哪宫的鹦鹉新学了几句俏皮话,御花园哪株牡丹开得特别好,前几日下雨廊下的燕子窝差点被打湿,言语间充满了对生活的细微观察和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絮叨。

      李翊安静地听着,没有丝毫不耐。他微微侧身,姿态放松,目光落在太后慈祥的脸上,时不时地“嗯”一声,或顺着她的话问一句“后来呢?”,表示自己在认真听。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半边脸上,那过分冷硬的轮廓在祖母的絮叨声中,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这慈宁宫,是这冰冷深宫中,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受到一丝真实暖意的地方。太后对他,是真心实意的疼爱。她并不在意他生母位份不高且早逝,也不在意他后来被继皇后收养又遭遇继后薨逝后,宫中众人对他避之不及的处境。在她眼中,他只是她的孙儿,一个自幼失怙、需要更多关爱的孩子。

      这份纯粹的不求回报的慈爱,是李翊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仅存的的净土。

      “说起来,”太后絮叨了一阵,话题不知怎地又转到了李翊身上,她看着李翊沉静的侧脸,眼中带着一丝心疼和担忧,“哀家瞧着你这些日子,怎么越发清减了?可是大婚诸事繁杂,累着了?还是,”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心里头不痛快?”

      李翊捏着点心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眼,对上太后那双充满关切和洞察的清亮眸子。祖母虽然慈和,但在这深宫活了大半辈子,眼力却毒得很。

      他放下点心,拿起旁边的丝帕擦了擦手,动作从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劳皇祖母挂心,孙儿无事。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殿外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草木,声音放得更轻,像是自言自语,“只是有时觉得,这京都太过喧嚣。若能寻一处清静所在,比如江都那等温润之地,与王妃安然度日,远离是非,或许更适合孙儿心性。”

      “江都?!”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猛地坐直了身体,一把抓住李翊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李翊都感到一丝微痛。

      “不行!绝对不行!”太后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是哀家的好孙儿!是龙子凤孙!怎么能去那偏远之地?那等湿冷地方,如何养人?离京千里,哀家想见你一面都难!你这是要剜哀家的心肝啊!”她一边说,一边真的落下泪来,用帕子不住地擦拭,“是不是你那未过门的王妃,嫌京都繁华不够,撺掇你的?哀家就知道!那林家小门小户的,”

      “皇祖母!”李翊心头一震,连忙反手握住太后颤抖的手,打断她的话,语气难得地带上了明显的急切和安抚,“您误会了!与林小姐无关!她很好,从未提过半句离京之事!是孙儿自己觉得倦了,想图个清静。”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恳切地看着太后,“真的与她无关!”

      太后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才稍稍止住哭泣,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仿佛一松手,这孙儿就要飞走了似的。
      “真的不是她?”太后犹疑地问。

      “千真万确!”李翊斩钉截铁,“皇祖母莫要错怪了好人。林小姐温婉知礼,孙儿很满意。”说到“很满意”三个字时,他语气微微一顿,眼前似乎闪过林梦姝那时而强作镇定、时而又在无人处流露出迷茫与倔强的眼睛。

      太后见他如此维护,又听他亲口说“满意”,这才稍稍放下心,但依旧愁眉不展,拍着李翊的手背,开始抱怨起皇帝:
      “都怪皇帝!给你定亲定得这般匆忙!哀家都来不及细问!那林家虽说是个清流,可到底根基浅薄,门第哪里配得上哀家的孙儿?京中那么多皇亲贵胄家的好姑娘,温婉贤淑、知根知底的,哪一个不比林家强?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匆匆就下了旨意,连个商量都没有!哀家瞧着那林家小姐,”她显然还是对“撺掇离京”之事耿耿于怀,语气带着挑剔。

      李翊心中苦笑。祖母的维护之心他明白,但这门婚事背后的政治考量,又岂是“门第”二字能涵盖的?皇帝将他与一个毫无根基的清流之女绑在一起,用意再明显不过——彻底断了他联姻强援、结党营私的可能!将他牢牢钉死在“安分亲王”的位置上。

      他正欲开口,再为林梦姝辩解几句,也安抚祖母的情绪。

      殿外却突然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殿内温馨祥和的气氛瞬间凝固!

      太后的抱怨戛然而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一丝被撞破的尴尬。李翊握着太后的手微微一僵,随即极其自然地松开,迅速起身,敛去脸上所有的柔和表情,恢复到惯常的、近乎冷漠的平静。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垂手侍立一旁。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一身明黄常服、眼神锐利的皇帝,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大步踏入正殿。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扫过殿内情形:太后脸上未干的泪痕,李翊垂手侍立、面无表情的姿态,以及小几上那几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江南细点。

      皇帝的眼神微微一沉,面上却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亲昵的无奈笑容:
      “母后这里好热闹。朕老远就听见声音了,可是又在编排朕的不是?”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母子间的玩笑,目光却状似无意地落在了垂首的李翊身上,带着深沉的审视,“老四也在?今日倒是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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