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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情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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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的雪,不是长安城里那种矜持的、打着旋儿优雅飘落的玉屑,而是裹挟着风沙的、劈头盖脸砸下来的白毛毡子。
将军府的高墙被染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庭院里那几株老槐的枯枝不堪重负,发出“咯吱”的呻吟,积雪沉甸甸地压在简陋的屋檐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塞北的“硬寨”压垮。风从城墙垛口和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哨音,吹得炭盆里的火苗明明灭灭,林梦姝裹紧了身上的厚棉袍,指尖捏着一颗深紫色的葡萄干,对着昏黄的烛光仔细瞧着。
葡萄干是丫鬟夏荷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用土法在将军府后院阴凉通风的仓房里晾出来的。塞北的葡萄,个头不大,皮厚籽多,甜得发齁,带着一股子阳光暴晒后浓缩的、近乎粗粝的浓香。林梦姝将那颗葡萄干放入口中,浓郁的甜意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在舌尖化开,像极了这大同的日子——底色是苦寒,却硬要在这苦寒里榨出一点活命的甜头来。
“娘娘,成了!”夏荷捧着一小笸箩晾好的葡萄干进来,脸上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您尝尝这一批,比上回晒得更透,糖霜都沁出来了!”
林梦姝拈起几颗,颗粒饱满,表皮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触手干燥却不发硬。“好。”她点点头,“把库房钥匙给陈锋,让他拨两个稳妥的兵丁,连同咱们从京里带来的那批锦匣一起,八百里加急,送进京中林府。告诉父亲,这是大同的一点心意,请他和母亲尝尝塞北的风味。余下的,”她顿了顿,指尖在粗糙的笸箩边缘划过,“分装成小包,让王将军派人带去各堡寨,给戍边的将士们甜甜嘴,驱驱寒气。”
夏荷应下,又有些迟疑:“娘娘,咱们自己,不留些么?这葡萄干,好歹是咱们忙活了小半个月的,”
林梦姝笑了笑,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缝隙。寒风裹着雪粒子瞬间扑了进来,打在脸上生疼。她望着外面白茫茫一片死寂的天地,远处城墙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不清。“夏荷,你看这大同城,像什么?”
她没等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像不像一块被风沙啃噬了千百年的粗粝石头?我们要做的,不是守着这点甜味自斟自饮,而是要想办法,让这块石头缝里,长出能养活人、留住人的东西来。葡萄干是第一步,是敲门砖。”她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呜咽,回身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决断,“把赵管事和钱娘子叫来。”
赵管事是林家陪嫁过来的老人,精于庶务,钱娘子则是林梦姝从京中绣坊高价聘来的掌眼师傅,一手苏绣绝活。两人很快冒着风雪赶到,身上还带着寒气。
书房里炭火烧得旺,林梦姝面前摊开几张粗糙的麻纸,上面是她用炭笔勾勒的简图。“赵管事,开春雪化后,你带人,在城南寻一处向阳、宽敞的院子,不必奢华,但务必干净结实。”她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钱娘子,劳烦你看看,这大同城里,乃至周边村落,有多少妇人姑娘是能拿得起针线的?不拘好坏,只要愿意学、肯吃苦的,都记下来。”
钱娘子搓着冻僵的手,面露难色:“娘娘,不是老身泼冷水。这塞北,民风粗犷,妇人大多要下地、放牧、操持一家老小的生计,针线活计,能缝补破衣烂衫就不错了。且此地棉麻粗劣,染料更是稀缺,染出的布匹颜色灰败,经纬稀疏,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啊。”她拿起案上一块本地妇人常用的、灰扑扑的粗麻布,经纬粗得能插进筷子,触手如砂纸。
林梦姝接过那块布,指腹摩挲着那粗粝的质感,如同触摸着这片土地艰难的脉搏。“正因如此,才更要开这个绣坊。”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如雪后初霁的天光,“粗麻布又如何?粗有粗的用法。京中贵人穿腻了绫罗绸缎,反倒稀罕些质朴野趣的东西。
塞北的烈阳、风沙、苍鹰、奔马,哪一样不是现成的纹样?用结实的丝线,绣在这粗麻上,做成荷包、壁挂、杯垫、坐褥,结实耐用,又别具一格。钱娘子,你的苏绣手艺是根本,但在这里,我们要‘化繁为简’,取其‘神’而非拘泥于‘形’。教会她们用最简单的针法,绣出最生动的塞北气象。”
她拿起炭笔,在麻纸上快速勾勒:一匹在狂风中扬鬃的骏马,线条刚劲有力,寥寥数笔,神韵已显。“至于染料,”她看向赵管事,“我记得大同往西,有胡商贩运西域的石青、茜草、柘黄?赵管事,开春商路稍通,你便去寻,不拘价格,先囤些回来。另外,本地不是有能染出靛蓝的蓼蓝草?发动妇孺去采,我们摸索着,看能否染出更深的蓝,像塞北夜空那种沉静的蓝。”
她又指向另一张图,上面画着繁复的波斯地毯纹样:“这葡萄干生意,只是敲门砖。我们要敲开的,是西域的门路。胡商逐利,京中贵人爱西域地毯的华美厚重,却嫌其价高路远。若我们能在大同,网罗那些流散的、懂得编织技艺的胡人匠人,结合我们的丝线与本地羊毛,织出既有西域风情,又更适应大唐审美的毯子,赵管事,这才是长久之计。绣坊是起点,将来,它要成为汇聚塞北与西域手艺的‘织造院’。”
赵管事看着那几张简陋却透着勃勃生机的草图,听着王妃清晰坚定的规划,一路从京城带来的那点茫然与不甘,此刻被塞北的风雪彻底涤荡干净,只剩下沉甸甸的干劲。“老奴明白了!开春便去办!”钱娘子也收起了轻视,郑重道:“娘娘心思灵巧,老身,定当竭尽全力,把这塞北的‘粗布’,绣出锦绣前程来!”
风雪在窗外肆虐,将军府的书房里,炭火噼啪,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拓印下这塞北寒冬里,第一颗破土而出的、倔强的种子。
忙碌的日子在塞北呼啸的风声中过得飞快。葡萄干一车车送出大同,换回的是关内运来的、价比黄金的精细盐巴、不易霉变的陈粮、厚实的棉布,甚至还有几套林梦姝点名要的、打造精巧的铁质绣绷和纺锤。城南那座废弃的土坯大院被清扫出来,盘了新的土炕,糊上了厚实的窗纸,成了临时的“大同女子织造院”雏形。钱娘子带着几个悟性好的本地姑娘,已经开始用粗糙的麻布和有限的丝线,练习最简单的锁边和轮廓绣。笨拙的针脚落在粗粝的布上,绣出的苍鹰翅膀或许歪斜,骏马鬃毛或许凌乱,但那拙朴的生气,却让林梦姝看到了希望。
真正的鹅毛大雪终于落下时,这些千头万绪的“基础”才勉强夯下了一个浅浅的根基。天地被彻底染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白,连呼啸的风都仿佛被这厚重的雪层压得消停了些许。将军府里烧着热烘烘的地龙,隔绝了外面的酷寒。
李翊就是在这片静谧的纯白中,踏着半尺深的积雪回来的。他刚巡视完最北边的杀虎口堡,来回近十日。玄色的大氅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雪,连眉毛和睫毛都凝着细小的冰晶。亲卫替他解下大氅,露出里面半旧的靛蓝棉袍,袖口和下摆沾着泥雪,靴子更是湿透了,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马汗、皮革和冰雪的冷冽气息。
林梦姝迎上去,递过一碗滚烫的姜汤。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站在地龙散发的暖意里,环顾着这间被他称为“硬寨”的将军府正厅。厅里添了几张厚实的榆木圈椅,铺着塞北常见的、图案粗犷的羊毛毡垫。墙角的多宝阁上,不再是价值连城的古玩,而是摆着林梦姝试做的葡萄干小包、几块绣着歪斜苍鹰的粗麻布样品、一罐本地妇人送的、据说能防冻疮的土制獾油。空气里不再是名贵熏香,而是食物炖煮的暖香、炭火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羊毛和阳光的干燥味道。
李翊的目光掠过这些细微的变化,最终落在为他端来热水的夏荷身上。这丫头脸颊红扑扑的,眼神明亮,手脚麻利,早已不见初来时的瑟缩和抱怨。他接过姜汤,仰头灌下,辛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气。他长长舒了口气,白雾在温暖的空气中氤氲开。
“都安置妥当了?”林梦姝接过空碗
“嗯。”
李翊自己动手解开湿透的靴袜,换好鞋袜,将冰冷的双脚踏在温暖的地面上,感受着那股暖流从脚心一路蔓延至心口。
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正用铜签子拨弄炭火的林梦姝。
“总算到家了,看到你,就觉得是家”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褪去了京城闺秀的莹润,多了几分被朔风打磨过的清韧,眼神却比在长安时更加沉静专注,仿佛无论外面是怎样的风雪,她都能在这方寸之地,稳稳地燃起一簇不灭的火焰。
林梦姝回头轻轻一笑,“过来。”
李翊和她坐在一起,像只大狗一样抱住她。
“我过来了。”
林梦姝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变得不一样了。”
李翊闭着眼睛,“哪里不一样。”
林梦姝:“变得从容了。”
他的脸,依旧是轮廓分明,眉峰冷峻,但那双曾经在长安深宫中淬炼得如同寒潭利刃的眼睛,此刻却沉淀下许多东西。那些翻涌的戾气、被权力倾轧磨出的尖锐棱角、以及深藏的不甘与焦灼,似乎被塞外这无边无际的风雪和辽阔的天空,一点点地抚平、涤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内敛、也更为厚重的沉静,如同卧虎山深处被积雪覆盖的岩石,沉默地承接着风霜,也稳稳地扎根于大地。
李翊:“对你还是一样的。”
林梦姝旋着起身,去拿擦手的布巾
李翊却一刻也不想离开她,大步一迈就跟上,从背后搂着她,贪婪呼吸她的气息
林梦姝把湿润的布蒙在他脸上,李翊也不在意,随手擦了擦,就在她侧脸狠狠吻了一下。
林梦姝道:“胡子。”
李翊:“夫人嫌我了。”
林梦姝道:“太老气。”
李翊:“不老成,难以镇住军中众人。”
李翊只是藩王,不是皇帝,为了让下属敬畏,必要的外貌修饰是必要的。
林梦姝捧着他的脸:“幸好本来很好看,若以前是十分,现在就勉强四到五分吧。”
李翊不满:“你在哪里能找到比我更俊的男人?”
林梦姝:“前两天去军中给你送饭,看到就有好几个侍卫颇为英俊。”
李翊:“呵呵。我就知道你看那几个小子的眼神不对劲。”
林梦姝警惕:“我就是随口一说。”
李翊不满:“分明是他们勾引你,明明知道你是我的王妃,眼珠子还敢乱转。”
噗嗤
林梦姝一笑,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手背上几道新添的、被寒风割裂的细小血口。“好了好了,逗你笑而已。”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乐趣
李翊:“反正你只许看我。”
“好好好,以前你像一把绷得太紧的弓,时时刻刻都蓄着力,仿佛下一刻就要离弦而出,射穿什么,或者,被什么射穿。”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望进他眼底深处,“现在,可好多了,也不那么硌人了。”
李翊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将她拉近。
“说的我不像人似的。”
林梦姝轻轻吻他的耳后:“像英雄,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美男子。”
李翊的脸带着一些醉意的红,一把将她抱起,放到了窗边榻上。
林梦姝环绕着他的脖子,轻轻柔柔地吻他,直到他呼吸不稳。
炭火在他们身旁噼啪作响,暖意融融。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在那清澈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自己此刻的模样——一个褪去了华服金冠、远离了权力漩涡,在朔风边关扎下根来的男人。一个或许依旧前路凶险,却不再是无根浮萍的男人。
李翊道:“在你身边总是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定对我施了什么法术。”
林梦姝吃吃笑了起来,隔着衣服抚摸他劲瘦的腰
“我也是。”
李翊道:“要摸摸么,最近肩膀宽了一点。”
林梦姝不怀好意:“好啊,我替殿下宽衣。”
李翊嗯了一声,任她动作。
林梦姝道:“真希望这面前有镜子,让你自己好好细看”
李翊闭着眼睛:“真不知道你脑子怎么长的,总是让我…情不自禁。”
她细细欣赏了一番,靠在他肩头,听着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混杂着风霜寒气的体温。
“所以我和你是绝配啊。”
风雪在将军府外呜咽盘旋,如同不甘退去的巨兽。厅内,唯有炭火燃烧的微响,和两人悠长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