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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筑巢 ...

  •   大同城的冬,风是带着牙的。将军府的青砖高墙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嘶鸣,它卷着细碎的沙砾,抽打在窗棂上,发出永无止境的沙沙声,像无数只饥饿的虫子啃噬着梁木。府邸空旷得惊人,方老夫人与方家女眷、仆从南下的车辙印早被连日的大雪覆盖,只留下这偌大的宅院,骨架依旧硬朗,内里却已被搬空了大半,透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寥与冷硬。

      李翊负手立在正厅前的石阶上,玄色亲王常服的下摆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庭院里几株光秃秃的老槐,虬枝盘曲,覆着未化的残雪,如同披甲的卫士,沉默地守护着这份北地特有的、近乎粗粝的简朴。

      “比预想的还要,空旷些。”林梦姝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裹着一件厚实的雪驼绒斗篷,手里捧着一个黄铜暖手炉。她走到李翊身侧,与他并肩望着这方方正正、毫无雕饰的庭院,青石板缝里顽强钻出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倒都在这‘实用’二字上了。无亭台楼阁,少奇花异草,连回廊都修得笔直,只求最短路径。”

      她语气里并无嫌弃,反而带着一丝品评后的了然,“难怪安宁姑母心心念念要回长安。这地方,确实更像沙场点兵的将军扎下的硬寨,而非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府。”

      李翊侧目看她,寒风将她鬓边几缕碎发吹拂到脸颊,衬得她鼻尖微红,眼神却清亮依旧。“委屈么?”他低声问,声音被风送进她耳中,“从长安的亲王府,搬进这塞北的‘硬寨’。”

      林梦姝摇摇头,将暖炉往怀里揣得更紧了些,目光扫过那些空置的厢房。“能遮风挡雪,墙高门厚,已是眼下最好的堡垒。殿下,”她转向他,语气认真起来,“宫里拨下来修建云王府的那笔款子,我想着,先不动。”

      李翊眉峰微挑,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不动?你愿意,一直住在这里?”他深知她骨子里的坚韧,却也没料到她能如此快地接受这种近乎“委屈”的现状。这将军府再大气,终究是武夫居所,与长安王府的精致舒适天差地别。

      “为何不愿意?”林梦姝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更多的是坦然,“安宁长公主是母亲,她不愿子女在这黄沙漫卷、文教匮乏之地磋磨了前程,故而拼力回京,为儿女争一片锦绣天地。这份苦心,我能懂。”

      她顿了顿,迎着李翊深邃的目光,声音轻而清晰,“可我们不同。殿下,我们的‘儿女’,还远在天边。眼下,你的安危,才是顶顶要紧的头等大事。住在这里,墙外就是王贲将军的驻军大营,哨塔烽燧相望,比任何新建的王府都更能让我夜里睡得安稳些。” 她想起卧虎山猎苑那冲天而起的黑烟,刺鼻的焦臭,震耳欲聋的喊杀,还有他玄甲上凝结的暗红冰晶,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暖炉,指节微微发白。

      李翊心头最柔软处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伸出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覆上她冰凉的手背,连同那铜炉一起拢住。“上次,是我不好。”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吓着你了。”

      “不是不好!”林梦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的水光,随即又被强压下去,只余下深切的忧虑,“是,是太险了。我只要一想到,”她哽住,后面的话说不出口,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她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那力道传递着她无声的恐惧与珍视。那一刻的李翊,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或亲王,而是一个会流血、会疲惫、会让她心胆俱裂的活生生的人,是她在这乱世漩涡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她的家人。

      她将脸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低语道:“住在这里,很好。真的。”寒风吹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地上零星的雪沫,打着旋儿。李翊手臂收紧,将她完全纳入怀中,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她挡住凛冽的朔风。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久久无言。这份无声的依赖与全然托付的信任,比千言万语更重。

      猝不及防地在风沙漫卷的大同扎下根来,远非一句“适应”那般轻巧。京城的繁华似一场褪色的旧梦,被塞北粗粝的现实冲击得七零八落。西北的风沙无孔不入,将军府内一日不扫,桌案上便能积下薄薄一层细土。

      水是金贵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需得澄了又澄。冬日里新鲜菜蔬更是奢望,餐桌上多是耐储的腌菜、风干的肉脯和炖得烂熟的杂粮。林梦姝学着用厚重的面脂抵御干燥,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风霜后,褪去了最后一丝闺阁稚气,沉淀出玉石般坚韧的光泽。

      “云州,”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低声念着大同的古称,“与‘云南’不过一字之差,境遇却是云泥之别。”

      “后悔么?”李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刚巡完城墙回来,一身寒气,玄色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粒。

      林梦姝转过身,拿起温在炭盆边的布巾递给他擦脸,动作已十分自然。“后悔倒不至于,”她坦然道,接过他解下的大氅,仔细拂去雪尘,“只是,得花些功夫习惯这‘风沙拌饭’的日子罢了。”她指了指桌上简单的饭食,“幸好殿下底蕴丰厚,库里的粮草够我们和亲卫们安稳过冬。否则,这‘云王府’还没建,怕就要先饿死在这将军府了。”

      李翊擦净手脸,坐到桌旁,握住她微凉的手指,指腹摩挲着她指节上细小的裂口。“委屈你了。”又是这句话,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甸甸。

      林梦姝抽回手,替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与其说委屈,不如说,开了眼界。以前在尚书府,总以为‘民生多艰’是书上的话。如今方知,京畿之外,这才是常态。殿下能以此地为基业,若能经营好了,让这‘云州’百姓少些饥寒,便是大功德。”她将汤碗推到他面前,眼神清亮,“喝汤,暖暖身子。波斯使臣那边,”

      “谈妥了。”李翊端起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商路、马匹、还有他们承诺的‘黑火油’配方,条件都在可控之内。不过眼下,”他喝了一口滚烫浓香的汤,暖意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气,“这些反而不是最紧要的了。”

      林梦姝会意:“安家,立身。”

      “是。”李翊放下碗,目光变得锐利而沉稳,“有了圣旨,有了王贲的兵,有了这座城,接下来,是如何让它真正成为我们的‘巢穴’,而非一个随时可能被风沙或刀兵掩埋的临时落脚点。”

      将军府的书房,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北地渗骨的寒意。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云中、朔方、代北三州舆图,山川河流、关隘城池、部族聚居地皆标注清晰。李翊、大同刺史崔明远、大同守将王贲三人围图而立。气氛凝重而专注,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硝烟混合的气息。

      “殿下请看,”崔明远手指点向大同城周边广袤的、代表荒芜的土黄色区域,声音带着文官特有的清晰条理,“外城年久失修,多处墙体已有坍塌隐患,夯土松散,难御强攻。此乃心腹之患,当为五年之期首务!臣与工曹反复测算,需征发民夫,采石伐木,重筑外墙,加固瓮城,增设马面、敌台。工期预计两载,耗资巨大,然此乃立身之本,不容有失!”他语速极快,显然已深思熟虑。

      “两年?”王贲浓眉紧锁,手指重重敲在舆图北方的阴山山脉,“突厥阿史那贺鲁的狼崽子们会给我们两年安稳筑墙的时间?崔大人,你信不信,开春雪一化,他们的马蹄就能踏到城下!筑城是根本,但御敌更是燃眉之急!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整军!汰弱留强,补充兵员,修缮武备,广布斥候于关外!同时,殿下,”他转向李翊,抱拳沉声道,“需尽快遣精骑,扫荡大同至杀虎口、得胜堡一线沙匪马贼!这些鬣狗与突厥暗通款曲,劫掠商旅,刺探军情,不清除干净,我们筑墙的民夫就是活靶子!”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寂,炭火噼啪作响。筑城与御敌,如同天平的两端,一端是长治久安的根基,一端是迫在眉睫的生存。崔明远主张的“根本”与王贲强调的“燃眉”,针锋相对。

      李翊的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舆图上蜿蜒的长城遗迹、星罗棋布的烽燧、标注着突厥王庭位置的遥远北方。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拿起朱笔,在舆图上大同城的位置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然后以这个红圈为中心,向外延伸出数条脉络。

      “崔卿所言极是,城防乃立身之本。”李翊声音沉稳,朱笔在代表外城的虚线上加重力道,“然王将军之忧,亦是实情。筑城,需兵护;强兵,需城依。此二者,非但不相悖,更如一体两面。”他手腕移动,朱笔在红圈外围快速勾勒,“筑城之事,不可缓。然非全线齐动,徒耗民力,反易为敌所乘。当择要害处,分段而筑!王将军,你部需抽调精锐,轮番护卫筑城民夫,并遣游骑,扩大巡哨范围,遇小股贼寇,就地歼灭;遇大队突厥,烽燧示警,依托正在加固之工事,节节抗击,拖延其锋锐!”

      王贲眼中精光一闪:“末将领命!定保筑城无虞!”

      李翊笔锋再转,指向城西、城南方向几条干涸的河道与大片代表荒地的区域:“筑城、御敌之外,此乃第三要务——活命!”他看向崔明远,“崔卿,城内百姓饮水尚且艰难,何谈开春耕种?粮草仅靠库储与关内转运,终非长久之计。着工曹,趁冬日农闲,征调民夫,疏浚城内水渠,开凿深井!另,于城南择荒地,开春后试种耐寒耐旱之粟、黍,招揽流民屯垦,许以三年免赋!商人往来,凡运粮、盐、布帛入大同者,市税减半!孤要这大同城,先活起来,有人气,有商气,方有底气!”

      崔明远精神一振,飞快记录:“殿下深谋远虑!疏浚水渠、开凿深井、招民屯垦、招商减税,臣即刻拟定细则!”

      “还有,”李翊的朱笔重重落在城北一片光秃秃的山岭上,“树!传令各堡寨驻军,来年春,凡轮值休沐之兵士,皆需于驻地周遭栽活树苗十株!成活者,记功!孤要这大同城外,先有绿意,再图生机!”他目光如炬,扫过眼前两位文武重臣,“五年为期!一年固城防、清边患;二年兴水利、通商路;三年广积粮、植林木;四五年,则大同当为塞上明珠,进可扼突厥咽喉,退可养十万军民!此非空谈,乃孤与二位,与这满城军民,以血汗搏杀出来的生路!”

      朱笔在舆图上落下最后一个重重的顿点,仿佛一个不容置疑的烙印。窗外,北风卷过将军府高耸的檐角,发出呜呜的厉啸,如同不甘的号角。书房内,炭火映照着三张神色各异却同样坚定的脸——文官的缜密,武将的悍勇,以及那位年轻亲王眼中,燃烧着的、欲将这苦寒边陲亲手焐热、塑造成理想模样的炽热光芒。

      “诺!”王贲与崔明远同时躬身抱拳,声震屋瓦。蓝图已定,血汗铺路。这塞北的“巢穴”,将在朔风与烽烟中,一砖一瓦,艰难而顽强地筑起。李翊负手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压着万钧重担。但他知道,身后有她,有这座城,有这方舆图上被朱笔圈定的疆土。前路依旧凶险莫测,可根,终于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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