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山》Swire

66、冬狩

　　将军府的地龙烧得再旺，也驱不散窗棂缝隙里渗进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气。

　　林梦姝第一次在这么北方的地方过冬，外面活动的时候很短，大部分时间都伏在案前，指尖被炭笔的碎屑染得黢黑，面前摊开的麻纸上，密密麻麻勾勒着开春后绣坊扩建的草图——向阳的窗棂如何开，晾晒丝线的竹架如何搭，甚至角落里预留一方小土圃，栽几株耐寒的刺玫。

　　她相信假以时日，这里就是她和李翊的乐土。

　　哪怕没有皇位，也能经营好这块封国，让这里变得美丽富饶。

　　烛火跳跃，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浑然不觉炭盆将熄。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掌覆上她执笔的手背，暖意透过肌肤传来。李翊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玄色棉袍的袖口沾着一点未化的雪沫。“歇歇眼。”

　　他声音低沉，带着巡城归来的沙哑，目光扫过那些精细的线条，“以前在长安，你描的是花样子，如今倒像个工曹匠人。”

　　林梦姝搁下笔，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颈，仰头看他。“你不也是吗，我还记得你教我练字，品茶，风花雪月的样子。”

　　“男人和女人怎么一样。”
　　李翊捉住她微凉的手指，拢在掌心焐着，低笑一声，胸腔传来沉稳的共鸣：“男人要经历血火厮杀，才是真男人。”

　　林梦姝笑道：“你的确也不是一般的男的，从小在军营长大。”

　　李翊虽然是皇子，生母继母都死了，又不得皇帝喜爱，军中自然是个好去处。

　　李翊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你也不是一般的女子，从前尚书府那株精心呵护的兰草，离了暖房金盏，移到这风沙地里，还能活下来。”

　　林梦姝：“我对美好生活还是有追求的，快过年了，我们在大同城里办场庙会如何？让百姓们也沾点喜气，商贩们也能多些进项，给这苦寒地添点热闹和人烟！”

　　“庙会？”李翊眉峰微挑。“你摸摸这风，”他探手出去，片刻收回，掌心已凝了一层霜，“能冻透骨头。眼下最紧要的，不是热闹，是活命。”他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酷寒，声音沉静而务实，“朝廷的粮草只够糊口，油水太少，将士们握着刀枪的手都在打飘。城里老弱，过冬的袄子塞的芦花都快掉光了。”

　　他转身，目光如炬，落在林梦姝脸上：“孤要带兵，出城冬狩。一来给军中添点油腥，二来，皮毛硝制了，也能给最穷的人家御寒。”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野性的弧度，“敢不敢同去？”

　　冬狩？林梦姝眼前瞬间闪过卧虎山猎苑冲天而起的黑烟、震耳欲聋的喊杀、刺鼻的血腥与焦臭，

　　“怕。”她坦然承认，“但你在，我便敢去。”

　　李翊带她去的方式很特别

　　特别得林梦姝想骂人
　　某个黑得浓稠得化不开的夜里，突然，一股冰冷的气息逼近。未等她惊醒，一只带着粗粝薄茧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禁锢。另一条铁臂则穿过她颈后与膝弯，猛地将她整个人从温软的被窝里抄了起来！

　　“唔！” 林梦姝惊喘一声，彻骨的寒意瞬间刺透单薄的寝衣，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睡意全无。她下意识地挣扎，像离水的鱼。

　　“别动，噤声。” 李翊低沉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带着刚毅的线条。他身上裹挟着室外凛冽的寒气，玄色劲装外罩着轻便的皮甲，脸颊被冻得紧绷，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黑暗里。他像一头蛰伏在夜色中的猎豹，动作迅捷无声，用一件厚实蓬松的雪白羊羔皮大氅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住，只留一双惊惶未定的眼睛露在外面。

　　“你，这是，” 林梦姝的声音闷在大氅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解。

　　“狩猎，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李翊抱着她大步流星穿过黑暗的庭院，靴子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猎物警觉的时候最难下手，破晓前，正是它们最松懈的一刻。” 他语气冷静，如同在陈述一条兵法要诀。

　　林梦姝好气又好笑：“你把我比喻成猎物吗？”

　　李翊低头道：“为夫不敢，这可是娘子自己说的。”

　　林梦姝锤了他一下。

　　这对李翊来说简直像挠痒痒，权当情趣了。

　　将军府侧门无声洞开。飒露紫和另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已备好鞍鞯，安静地等在门外，喷出的白气凝成团团雾霭。陈锋带着十余名同样轻装简从、气息沉凝如石的亲卫，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静候一旁，人人脸上都涂着防冻防反光的黑色油脂，只露出一双双精光内敛的眼睛。

　　李翊将林梦姝稳稳放在乌云骓背上，自己则利落地翻身上了飒露紫。“跟紧我。” 他简短命令，一抖缰绳。两匹神骏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射入浓墨般的夜色。亲卫们紧随其后，马蹄裹了厚布，踏雪无痕，一行人如同幽灵般融入了塞北无边的黑暗与寒风之中。

　　林梦姝紧紧抓着缰绳，冰冷的皮革硌着掌心。羊羔皮大氅隔绝了大部分寒风，但□□马匹奔跑带来的颠簸和扑面而来的、带着冰碴子气息的冷风，依旧让她牙关微微打颤。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分辨方向，却只看到前方李翊挺拔如松的背影，在微弱的天光映衬下，勾勒出坚实而可靠的轮廓。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冒险的兴奋。她正被她的“云王”，带入他真正的疆场。

　　不知奔行了多久，东方天际终于裂开一道极细的鱼肚白，惨淡的光线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吝啬地洒向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荒原。眼前是一片广袤无垠的雪野，地势起伏，如同凝固的白色怒涛。远处，一道灰黑色的山脉轮廓如同蛰伏的巨龙，横亘在天际线下。

　　李翊勒马，抬手示意。整个队伍瞬间静止，只有马匹喷出的粗重白气在寒风中扭动。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前方一片背风的缓坡，坡下是早已干涸的河床，河床边缘，枯死却未倒下的胡杨林枝桠虬结，挂满冰凌，如同一片狰狞的白色荆棘。

　　“下马。” 李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他率先跃下飒露紫，动作轻盈如豹，落地无声。林梦姝被他半扶半抱地接下马，双脚陷入及膝的深雪，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别出声。” 李翊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垂，带着命令的力度。他一手按着她的肩，强迫她矮身蹲下，藏在一丛挂着厚厚雪盖的沙棘后。陈锋等人早已四散开来，如同经验丰富的狼群，借助地形和枯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占据了有利位置。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刮过雪原的呜咽。林梦姝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学着李翊的样子，极力放缓呼吸，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缓坡之下，那片死寂的干涸河床边缘，雪层微微拱动。紧接着，一个灰黄色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警惕地转动着耳朵——是一只体型健硕的沙狐！它谨慎地嗅了嗅空气，似乎并未发现潜伏的危险，轻盈地跃上河床，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状的小巧足迹。很快，更多的灰黄色身影从河床下的洞穴或枯树根部的缝隙里钻出，大大小小竟有十余只！它们似乎是一个家族，在头狐的带领下，开始用前爪刨开积雪，寻找雪层下可能存在的草籽或冻僵的鼠类。幼狐在雪地里笨拙地翻滚嬉戏，发出细微的嘤嘤声，给这肃杀的黎明增添了一丝不合时宜的生趣。

　　林梦姝屏住呼吸，几乎忘了寒冷。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野外的生灵，更未见过狩猎前这令人窒息的静谧与潜伏。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李翊。他半蹲着，如同一尊覆雪的岩石雕像，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那只领头的雄狐。他缓缓从背后摘下那张巨大的铁胎弓，动作慢得如同凝滞的时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弓身黝黑，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抽出一支簇新的狼牙箭，箭镞三棱，开有深深的血槽。

　　搭箭，引弦。铁胎弓坚韧的弓臂在他沉稳的力量下，被缓缓拉成一道惊心动魄的满月！弓弦紧绷的微颤仿佛能撕裂空气。他整个人精气神内敛到极致，所有的力量、意志都凝聚于指尖那一点寒芒之上。

　　林梦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那箭头，稳稳地指向那只毫无察觉、正低头刨雪的雄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如同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破了黎明的寂静！声音来自他们侧后方的山坳！

　　河床边的沙狐群瞬间炸开了锅！头狐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警报，整个家族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惊恐万状地调头，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河床深处、胡杨林更密集的黑暗处亡命奔逃！

　　“追！” 陈锋压抑的怒骂从牙缝里挤出。几名亲卫也懊恼地捶了下雪地。精心布置的潜伏，完美的狩猎时机，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狼嚎彻底搅乱！

　　“不行。”
　　李翊眼中寒光一闪，引而不发的箭矢瞬间调转方向，如同毒蛇昂首，锐利如电的目光射向狼嚎传来的山坳！不是懊恼，而是更深的警惕与杀机。塞北的狼群，同样是致命的猎手，更是他们此行潜在的、更凶险的竞争者！

　　“收弓！上马！” 李翊的声音冰冷如铁，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把拉起还有些发懵的林梦姝，“狼群被惊动，要么逃，要么，就会来抢食！此地不宜久留！”

　　仿佛印证他的话，山坳方向，更多的狼嚎此起彼伏地响起，带着嗜血的兴奋和某种令人胆寒的召唤意味！苍凉的雪原上，人与狼的狩猎场，在破晓的微光中，骤然切换为更加残酷的生存战场。李翊将林梦姝推上乌云骓，自己翻身上马，玄色的大氅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即将展开的战旗。

　　“跟紧我！”他厉喝一声，飒露紫如同黑色的闪电，朝着远离狼嚎、但更深入雪原腹地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亲卫们策马紧随，马蹄翻飞，溅起大片雪雾，在微光中，划出一道决绝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