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山》Swire

63、云王

　　朔风裹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在卧虎山猎苑的残雪上打旋。林梦姝指尖冰凉，隔着半凝固的血污，虚虚悬在李翊染透的衣服上。他右手虎口崩裂，鲜血混着雪水沿着“金羽”的刀柄蜿蜒滴落，在雪泥里砸出暗红的花。她喉咙发紧，声音轻得像怕惊碎琉璃：“要，喝水么？”

　　李翊侧过头，汗与血黏住的碎发贴在额角，眼睫抬起时，那层尚未褪尽的戾气下，透出一点疲惫的暖光。“没伤筋动骨，”他扯了扯嘴角，牵动颊边一道凝结的血痕，“右手脱了力，一时握不住缰。”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节发出细微的咔响，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林梦姝心尖像被那细微的蹙眉刺中。她咬了下唇，上前一步，几乎贴着他冰冷身体，仰起脸：“你靠着我。”她指向飒露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坐前面，替你御马。你睡一会儿。”

　　李翊低笑一声，嘶哑的气音拂过她发顶。他伸出未伤的左手，用指腹抹去她脸颊溅上的一粒血点，动作轻缓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雪。那指尖冰凉，却烫得林梦姝心口一缩。“这算什么？”他目光扫过身后沉默收殓袍泽尸骨、包扎伤口的玄甲亲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亲昵，滚着砂砾般的疲惫，“让将士们瞧见主帅窝在王妃怀里打盹？四殿下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林梦姝耳根微热，被他话语里那份近乎撒娇的依赖搅得心跳失序。她没躲，反而更近了些，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与汗气下，那丝独属于他的清冽松柏气息。“那，”她眼波流转，映着雪野残阳的碎金，声音轻软下去，“我们回去再睡。你辛苦了——”她顿了顿，舌尖卷过那个滚烫的称谓，“我的大英雄。”

　　最后三个字，像羽毛搔过心尖，又似重锤擂在胸膛。李翊眸色骤然深沉，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愫。他猛地收拢手臂，将她紧紧箍在冰冷的甲胄与温热的胸膛之间，下颌重重抵在她发顶，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她的气息刻入肺腑。

　　“英雄也有力竭时。”他贴着她耳廓，温热的气息裹挟着沙哑的低语，“眼下，就有件要事，非夫人相助不可。”

　　林梦姝在他怀中微微仰头，冰雪般的聪慧瞬间点亮眼眸：“代你写奏折？”她语速飞快，“大同军报驿传最快，此刻递折，消息比刺客的刀更快抵京。陛下闻讯，惊怒交加之际，正是固守西北、手握兵权的最佳时机！”

　　“知我者，夫人也。”李翊松开怀抱，眼底激赏与依赖交织如网，“我若此刻狼狈回京，路上必是十面埋伏，死局难逃。唯有借王贲的大同铁壁，踞此雄关，进可抗突厥，退，亦可自保。”他目光投向北方阴沉的天空，那里是玉门关的方向，是波斯使臣等待的绿洲，更是他为自己和林梦姝选择的、布满荆棘的生路。“此乃绝境，亦是生门。”

　　林梦姝心领神会。他散朝堂之权，求边关之柄，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她重重点头：“我写！”

　　大同行馆的书房，炭火驱不散北地渗骨的寒。灯烛下，林梦姝端坐案前，铺开特急军报专用的黄绫折本。她执笔的手稳定如磐石，唯有墨迹落纸时，方能窥见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为方才修罗场的惊魂，更为笔下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臣李翊泣血顿首：腊月初九，奉旨协理方府迁京事，于大同西郊卧虎山猎苑休整，突遭逾三千突厥狼骑伏击！彼等非乌合流寇，乃精兵假扮，甲胄制式、进退号令，皆与突厥王庭‘血狼卫’无异！贼首猖狂，扬言‘取亲王头颅，祭奠雁门关外亡魂’！臣率五百亲卫浴血死战，折损近半，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终溃强敌，斩首七百余级，然贼酋遁走…此绝非寻常寇边，恐突厥与东海倭寇、河西马匪已暗中勾连，欲东西并进，乱我大唐北疆！ 臣九死余生，唯念社稷危殆，不敢惜身。恳请陛下：允臣留镇大同，暂代云中防御使职，整饬边备，彻查敌谋，永绝后患！一日边患不靖，臣一日不归长安！ 此心昭昭，天地可鉴！伏乞圣裁！”

　　笔锋在“一日不归长安”处重重一顿，墨迹深透纸背，力透千钧。林梦姝搁笔，指尖冰凉。这已不是请命，而是近乎决裂的宣言！她抬眸看向倚在榻上的李翊。他闭目养神，只着素白中单，右臂缠着厚厚绷带，烛光勾勒出他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与刀锋般的冷硬。她将奏折捧到他面前。

　　李翊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字句，最终定格在那句“一日不归长安”上，唇角勾起一丝近乎锋利的弧度。“好。”他吐出一个字，左手接过朱笔，蘸满印泥，在落款处重重按下亲王赤印——鲜红如血，似一道封疆的烙痕。“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长安，紫宸殿。

　　黄绫奏折被皇帝狠狠摔在御案上，震得笔架玉砚叮当作响。“三千突厥精兵！潜入大同！截杀亲王！”皇帝的声音因震怒而扭曲，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朕的北疆，何时成了筛子？！安西都护府是摆设吗？！”

　　阶下，太子脸色煞白，户部尚书汗透重衣。兵部尚书王鉷出列，声音沉痛：“陛下息怒！四殿下奏报，恐非危言耸听。雁门关外，突厥王庭新立，其主野心勃勃，确有东进之兆。东海倭寇今岁袭扰浙东亦倍于往年…若二者勾结，以突厥铁骑叩北门，倭寇海盗乱东南，则大唐腹背受敌，危如累卵！ 四殿下勇毅无双，于绝境中挫敌锋芒，更显其能！其请镇云中，实乃老成谋国之举！大同雄关，非智勇兼备之皇族坐镇，不足以慑群獗、安边陲！”

　　安宁长公主一身素服，未待宣召已闯入殿中，双目赤红：“陛下！若非四郎拼死搏杀，大同失陷，皆落敌手！此等忠勇，岂容置疑？臣妹恳请陛下，允四郎所请！西北大将军方汝阳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四皇子李翊，定不负陛下，不负江山！”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落在那份染着无形血气的奏折上。李翊那句“一日不归长安”，是自囚，更是无声的逼宫——长安容不下他，他便在边关为自己搏一个立足之地！皇帝闭上眼，仿佛看见那个幼时曾被他抱在膝头、如今眉目冷硬如塞外孤狼的儿子，正隔着千山万水，用血与刀，向他索要一片生存的沙场。

　　“准奏。”皇帝的声音疲惫而苍老，却带着尘埃落定的决断，“着，封皇四子李翊为云王，食邑云州，总领云中、朔方、代北三州防御使，开府仪同三司！赐金符、节钺，准其于大同修筑王府，统领边军，专事征伐！务求绥靖北疆，永绝后患！”

　　“陛下圣明！”群臣山呼。王鉷与长公主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底的凝重与一丝如释重负。

　　大同行馆。

　　寒风卷着雪粒，扑打着窗棂。李翊摩挲着手中刚到的明黄圣旨，指尖划过“云王”二字，又重重按在“永绝后患”的朱批之上，力道大得指节泛白。烛火在他深邃的瞳仁里跳跃，映不出半分喜色，唯有沉甸甸的冰寒。

　　林梦姝将一碗热腾腾的参汤放在案头，温软的手指覆上他紧握圣旨的手背。“云王，”她轻声唤道，这个封号带着塞外风雪的凛冽与孤高。

　　李翊反手将她冰冷的手指攥入掌心，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却又无比安心。他抬眼，目光穿透紧闭的窗，望向北方无尽的黑夜：“梦姝，这‘云王府’，不会是大同城里的亭台楼阁。”他声音低沉，带着铁与血的重量，“它是玉门关外的烽燧，是敕勒川前的壁垒，是插在突厥心口的一把刀！更是你我，再无退路的囚笼与疆场。”

　　林梦姝依偎过去，脸颊贴着他微凉的鬓角，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囚笼？”她轻轻摇头，唇边绽开一个冰雪般澄澈又坚定的笑，“不，殿下。我对你有信心。”

　　虽然林梦姝已经知道可能的结局

　　但是怎么能乌鸦嘴呢。

　　哪怕不能扭转乾坤，他们也依旧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