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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惊魂 ...

  •   朔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抽打在亲王车驾厚重的牛皮帷幔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官道,驶入大同城巍峨的西门。
      林梦姝裹紧了身上雪白的狐裘,掀开一线车帘。眼前不再是京畿的繁华或途中的荒凉,而是一座浸透了铁与血、风与沙的雄浑边城。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入铅灰色的天幕,垛口凝结着厚厚的冰棱,如同巨兽嶙峋的獠牙
      空气中弥漫着马粪、皮革、炭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边关的冷硬气息。街道宽阔却行人稀少,个个步履匆匆,裹得严实,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车驾在城门洞内停稳。李翊率先下车,玄色大氅在凛冽的风中猎猎作响,身姿挺拔如城外不折的劲松。早已候在城门下的数人疾步上前,为首的两位身着戎装,甲胄在雪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正是大同守将王贲与大同刺史崔明远。

      二人身后,还跟着两位身披锦裘、风尘仆仆却难掩贵气的年轻公子——安宁长公主膝下的两位嫡子,方怀瑾与方怀瑜。

      “臣王贲(崔明远),参见四殿下、王妃娘娘!”守将与刺史的声音洪亮,带着边关武将特有的金石之音,在空旷的城门洞内激起回响。

      李翊抬手虚扶:“二位大人镇守边陲,劳苦功高,不必多礼。”他目光随即落在两位表弟身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方怀瑾与方怀瑜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齐齐躬身,声音里带着亲昵与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更显精神:“怀瑾(怀瑜)见过四哥!”目光转向正被李翊搀扶着下车的林梦姝,两人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表嫂一路辛苦!”

      “二位表弟也辛苦了。”林梦姝颔首回礼,寒风扑面,她下意识地往李翊身侧靠了靠。方家兄弟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却依旧明丽的面庞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她身上那件明显是李翊尺寸的玄色大氅,心中了然。这位表嫂虽出身京城闺阁,一路行来竟无半分娇气拖沓,气度沉静,难怪能让四哥如此倾心呵护。

      刺史崔明远将一行人安置在城西的大同行馆。行馆虽远不及长肃亲王府邸的恢弘气派,却也青砖黛瓦,庭院深深,收拾得极为干净利落,透着一股边塞特有的简朴与实用。院中几株虬劲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枝桠上覆着厚厚的积雪,如同披着素甲的卫兵。铜炭盆里银骨炭烧得正旺,驱散了屋内刺骨的寒意,却驱不散窗棂缝隙里渗进来的、属于塞北的凛冽。

      李翊解下大氅递给亲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将庭院、屋脊、远处的城墙轮廓都模糊了界限,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的素白。这景象,与记忆中长安的雕梁画栋、温软旖旎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纯净与壮阔。

      “比预计早了五日。”李翊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他转身看向方家兄弟,目光沉静,“祖母那边,还有府中细软舆图,可都打点妥当了?”

      方怀瑾是兄长,闻言立刻躬身,条理清晰地回禀:“四哥放心。祖母身子骨尚算硬朗,只是畏寒,车驾已用厚毡裹实,内里铺了双层绒毯,暖炉汤婆子一应俱全,随行有府中老嬷嬷和医师照看。家中要紧的器物、父亲珍藏的兵书舆图,皆已封箱装车,派了家中最得力的亲兵看守。只等四哥示下,随时可以启程南下。”他顿了顿,补充道,“父亲特意交代,那些兵书舆图,是他在东南多年心血,务必亲手交予四哥。”

      李翊微微颔首,安宁长公主的叮嘱犹在耳边。明为护送家眷兵书,暗行边境密谈,这些舆图,恐怕就是与波斯使臣谈判的关键筹码之一。“甚好。”他目光扫过方怀瑜,“怀瑜,你那边呢?”

      方怀瑜性子更跳脱些,咧嘴一笑:“四哥,我这边更简单!祖母和大哥打点那些精细物件,我就负责盯着父亲要带回京的那几十坛子‘朔风烧’!塞北的烈酒,可是给陛下的稀罕礼,一坛子都不能少!”他语气轻松,却也透着一股办妥差事的笃定。

      李翊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此行顺利,时间比预想宽裕不少,距离边境绿洲驿站密谈之期尚有半月余。紧绷的神经难得松懈片刻,看着窗外簌簌而落的雪花,一个念头悄然升起。

      “既如此,便定于三日后启程。”李翊做了决断,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闲适,“难得提前了些时日,这大同,可有什么值得一观之处?久闻塞北风光迥异,想带你们表嫂四处散散心。”他目光自然地转向正在炭盆边烤手的林梦姝。

      方怀瑾与方怀瑜对视一眼。怀瑜眼睛一亮,抢先道:“四哥,若论新奇,当属再往北去的凉州!那里有西域胡商云集的互市,各色宝石、香料、波斯地毯、大宛良驹,琳琅满目!还有金发碧眼的胡姬当垆卖酒,热闹得很!”

      凉州?李翊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已是河西走廊的门户,路途更远,风沙更劲。他看向林梦姝。她正饶有兴致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向往,但被炭火映照的脸色仍透着几分长途跋涉后的倦意,裹在狐裘里的身形也显得单薄。

      “太远了。”李翊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回绝,“天寒地冻,路途难行,你们表嫂身子骨弱,经不起这般折腾。”他走到林梦姝身边,很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方怀瑾心思更细,立刻接话道:“四哥说的是。凉州互市虽好,此时节商路也大半停了,去了也未必尽兴。倒不如就在大同附近转转。”他略一沉吟,“城西三十里,新辟了一处猎苑,背靠卧虎山。虽是隆冬,难有大型猛兽踪迹,但雪原莽莽,山势连绵如龙脊,视野极是开阔,与京畿风光截然不同。不少休沐的兵士常去那里跑马、射些雪兔雉鸡,或是凿开冰面垂钓。雪后初晴时,景致堪称一绝。”

      “垂钓?”林梦姝原本听到“猎苑”时兴趣缺缺,她对射杀活物并无兴致,此刻却眼眸微亮,抬起头看向李怀瑾,“冰面也能钓?”

      “能的,表嫂!”方怀瑜笑道,“选那冰层厚实、水流平缓的河湾,凿开个冰窟窿,下钩下去,运气好能钓上肥美的冷水鱼,炖汤极鲜!就是得耐得住性子,挨得住冻。”

      林梦姝转向李翊,眼中带着跃跃欲试的光:“殿下,这个好!您与两位表弟自去策马巡猎,赏那‘山舞银蛇’的壮景。我带上夏荷她们,再让几个懂行的侍卫跟着,寻处河湾垂钓。咱们各得其乐,互不耽搁,如何?”

      李翊凝视着她被炭火烘得微红的脸颊,那双清亮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火光,仿佛盛满了碎星。一路行来,她从未抱怨过风餐露宿,此刻这小小期待,让他心头一片温软。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低沉的声音里含着纵容的笑意:“好。依你。各得其所。”

      三日后,大队车马护送着方老夫人及一干家眷、装着兵书舆图的樟木大箱,在方怀瑾的亲自押送下,浩浩荡荡启程南下。行馆顿时清静下来。

      翌日清晨,雪霁天晴。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折射出刺目而纯粹的金光。卧虎山猎苑,果然如方怀瑜所言,一派北国壮阔景象。连绵的山脉覆盖着厚厚的白雪,蜿蜒起伏,如同沉睡的银色巨龙。枯枝虬结的原始森林披着素裹,偶尔有受惊的鸟雀扑棱棱飞起,抖落枝头积雪,簌簌如落玉。空气冷冽得如同冰泉,吸一口,直透肺腑。

      李翊一身利落的玄色骑装,外罩同色大氅,足蹬鹿皮长靴,翻身上了飒露紫。方怀瑜和几名精锐亲卫紧随其后。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马蹄踏破雪壳,溅起细碎的冰晶。

      “四哥,昨日雪大,兔踪雉迹都盖住了,怕是难有大收获。”方怀瑜策马靠近,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不过跑跑马,松松筋骨,也是痛快!”

      李翊目光扫过眼前辽阔的雪域,远处山脊在阳光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微微颔首:“无妨。猎取与否,皆是其次。这天地气象,便是最好的猎获。”他轻夹马腹,飒露紫长嘶一声,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冲了出去,在雪原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蹄印。方怀瑜等人精神一振,呼喝着策马跟上。一时间,马蹄声碎,打破了雪原的沉寂,惊起远处林间更多飞鸟。

      与此同时,猎苑边缘一处避风的河湾旁,却是另一番静谧景象。冰封的河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湛蓝的天穹和岸边挂满雾凇的枯柳。林梦姝裹得严严实实,穿着李翊特意让人赶制的加厚棉裙,外罩那件雪白的狐裘,头上戴着镶了一圈柔软风毛的观音兜,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夏荷和两名手脚麻利的侍女正忙着在冰面上清扫出一块空地,铺上厚厚的羊毛毡垫和锦垫。

      两名随行的王府侍卫显然是此道老手,手持特制的冰镩,选了个位置,嘿哟嘿哟地开始凿冰。冰屑纷飞,很快凿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冰洞,幽暗的河水泛着寒气涌了上来。他们麻利地支起简易的钓竿支架,挂上鱼饵,将钓线沉入冰冷的河水中。

      “娘娘,这冰钓讲究的就是一个‘静’字和‘耐’字。”一个年长些的侍卫憨厚地笑着,“鱼在冰下,感知比平时敏锐,动静大了就惊跑了。您坐稳了,盯着那浮漂,沉下去就是有鱼咬钩啦。”

      林梦姝依言在铺好的毡垫上坐下,接过夏荷递来的小手炉抱在怀里。冰面的寒气透过厚厚的垫子丝丝缕缕渗上来,但手炉的暖意和身上厚重的衣物足以抵挡。她学着侍卫的样子,双手拢在袖中,目光专注地投向冰洞中那微微荡漾的水面,以及水面上一枚小小的、用鹅毛管做的浮漂。四周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树梢,带起雪粉落下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李翊他们策马的呼喝声,更衬得此地如同遗世独立的琉璃世界。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阳光移动,将冰洞里的水面照得亮了一些。林梦姝的耐心在一点点消磨,就在她怀疑这冰下是否真有活物时,那枚小小的白色鹅毛浮漂,猛地向下一沉!

      “有了!”林梦姝心头一跳,差点叫出声,又赶紧捂住嘴,生怕惊跑了鱼儿。她紧张地看向旁边的侍卫。

      侍卫眼疾手快,低喝一声:“娘娘稳住竿!”他并未立刻帮林梦姝提竿,而是示意她自己动手。林梦姝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激动,按照侍卫之前教的,手腕一抖,轻轻向上一提!钓竿瞬间弯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线轴吱呀作响,一股不小的力道从冰下传来,与她隔着钓竿角力。

      “好家伙!劲儿不小!是条大的!”侍卫在一旁低声喝彩,指导着,“别硬拽!顺着它的劲儿,遛一遛!等它没力气了再拉上来!”

      林梦姝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双手紧紧握住钓竿,感受着水下那股顽强的生命力。她屏住呼吸,学着侍卫的话,时而放松,时而轻拉,小心翼翼地与水下的猎物周旋。冰冷的河风拂过面颊,远处的马蹄声仿佛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手中这根绷紧的钓竿,和冰下那个奋力挣扎的生灵。

      不知过了多久,冰下的挣扎渐渐微弱。林梦姝在侍卫的帮助下,终于将钓线缓缓提起。一条近尺长的、鳞片闪着银灰色冷光的肥鱼被提出了水面,在冰面上噼啪地甩尾跳跃,溅起冰冷的水珠。

      “钓到了!娘娘真厉害!”夏荷惊喜地叫起来。

      林梦姝看着在冰面上蹦跶的鱼,又看看自己因用力而微微发红的手,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如阳的笑容。

      “娘娘,有动静!”护卫长陈锋突然低喝,手按上腰间横刀。

      林梦姝尚未回神,一股浓烈焦糊味猛地灌入鼻腔,辛辣刺喉。身侧护卫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粗重的白气。她下意识起身,冰面下幽暗的水波剧烈晃荡起来,仿佛有什么巨兽在深渊搅动。

      “飒露紫”的嘶鸣刺破寂静。李翊如一道玄色闪电疾驰而至,马蹄踏碎河岸积雪。他未及勒缰,长臂一捞已将林梦姝拽上马背,冰冷的鳞甲硌得她生疼。“闭气!”他厉声喝道,玄色大氅“哗啦”展开,将她严严实实裹入怀中,只留一道狭窄的视野。

      焦臭味更浓了。那不是柴薪燃尽的烟火气,而是皮肉毛发焚烧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林间深处,浓烟如墨龙翻滚,裹挟着火星冲天而起。

      “轰隆隆——”

      沉闷的巨响并非雷鸣。大地在震颤!冰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声,林梦姝桶里刚钓的冷水鱼惊惶乱跳。枯枝败叶间,黑压压的人影如同蚁群般涌出。他们穿着杂乱皮袄,手持弯刀长矛,脸上抹着黑灰,口中发出怪异的呼哨,目露凶光,直扑河湾!

      “山匪?”林梦姝的声音在裘氅里发闷,指尖冰凉。

      李翊的脊背绷紧如弓弦,下颌线绷出冷硬的弧度。他目光如刀,扫过那些“匪徒”脚下整齐划一的步伐,扫过他们冲锋时无意间露出的、制式皮甲内衬的锁子甲环,扫过为首者一个隐蔽的、挥动弯刀的手势——那是突厥狼骑小队协同包抄的标准指令。

      “不是山匪。”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淬着冰碴,“是披着狼皮的兵。”马蹄声如闷雷迫近,粗估竟有数千之众!猎苑边缘的枯林被彻底淹没,雪地被践踏成污浊的泥泞。

      寒意瞬间窜上林梦姝的脊梁骨。猎苑位置隐秘,此行更是临时起意!若非有人将他们的行踪、护卫人数甚至路线,像货物般精准贩卖给关外的豺狼,突厥人怎会如天降神兵般在此设伏?目标清晰——生擒亲王!她攥紧了李翊冰冷的鳞甲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去:“他们,要抓你?”

      “陈锋!”李翊的喝令斩断风雪,“护好王妃!结圆阵,锋矢在前,死守河湾!”他一把扯下身上厚重的玄色大氅,兜头罩在林梦姝身上,只留她一双惊惶的眼暴露在凛冽空气中。“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不准出来!”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冲出!飒露紫长嘶如龙吟,载着那道玄甲身影,悍然撞向如潮水般涌来的敌阵最前端。没有试探,没有犹豫。弯刀出鞘的刹那,一线幽冷的弧光撕裂风雪——正是那柄名为“金羽”的波斯宝刃!

      “噗嗤!”

      刀锋切入皮甲的闷响令人头皮发麻。冲在最前的突厥百夫长喉间飙出一道刺目的血线,脸上狰狞的狂笑瞬间凝固,沉重的身躯轰然栽倒。李翊手腕一抖,金羽顺势划开另一名狼骑的胸腹,肠肚混合着热气滚落雪地。血腥气与焦臭味猛烈对冲,瞬间点燃了战场。

      “杀——!”五百玄甲亲卫的怒吼汇成一股,声浪震得枯枝积雪簌簌而落。他们以陈锋和林梦姝所在的河湾冰面为圆心,瞬间收缩。长槊如林,密集刺出,将第一波扑上来的突厥骑兵连人带马捅成血葫芦。圆阵外层刀盾手怒吼着架起蒙皮铁盾,“砰砰”巨响中硬生生扛住狼骑凶悍的劈砍。箭矢从阵中刁钻射出,专取敌军面门与马腿。圆阵如同一个布满尖刺的铁砧,而李翊,就是那柄狠狠砸下的重锤!

      他深陷敌阵核心,金羽所过之处,带起一蓬蓬血雨。突厥人显然没料到这位传闻中“赋闲失势”的亲王竟如此悍勇!弯刀轨迹诡谲刁钻,劈、抹、撩、刺,毫无花哨,每一击都精准地撕裂甲胄,切断筋骨。他像一尾滑不留手的玄鱼,在刀光剑影中穿梭,金羽每一次幽光闪烁,必有一名狼骑捂着喷血的喉咙或胸腹倒下。一人一马,竟在密集的敌阵中撕开一道不断扩大的血口!

      “拦住他!用套索!”突厥阵中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嘶吼。

      数条带着铁钩的牛皮套索毒蛇般从不同方向甩向飒露紫的马腿和李翊!千钧一发,李翊猛地一夹马腹,飒露紫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狠狠踹飞一名扑近的狼骑。金羽反手撩出,“唰唰”两声轻响,两条套索应声而断!同时他身体不可思议地向后仰倒,几乎平贴马背,第三根套索擦着他鼻尖掠过。未等敌人收回绳索,他腰腹发力弹起,金羽顺势横扫,三名甩索者的手臂齐肘而断,惨嚎声响彻雪原!

      林梦姝蜷缩在冰冷的大氅里,透过缝隙死死盯着那片修罗场。每一次刀锋入肉的闷响,都像重锤砸在她心口。她看着李翊玄甲上迅速凝结的暗红冰晶,看着他头盔下绷紧的、溅满血污的侧脸,看着他身后亲卫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又被同伴迅速补位,五百对三千!绝望如同冰河下的暗流,几乎要将她溺毙。她牙关打颤,攥着大氅的手指关节青白。

      “陈,陈将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能撑多久?”

      陈锋横刀劈飞一支流矢,溅落的血点烫在他脸上。他喘着粗气,目光却如磐石般锁着阵前那道浴血冲杀的玄色身影,眼底竟燃着一簇近乎狂热的火焰:“娘娘勿忧!殿下在,阵心就乱不了!您看——”他刀尖指向敌阵左翼。

      那里已被李翊单骑凿穿!金羽带起的血浪所向披靡,突厥人精心组织的包围圈被硬生生撕扯变形。原本气势汹汹的狼骑冲锋,在玄甲亲卫铁砧般的防御和李翊这柄重锤的反复砸击下,势头肉眼可见地滞涩、混乱起来。前排的伤亡惨重让后排心生怯意,战马在血腥中惊惶打转。

      “打仗打的就是一口气!”陈锋嘶声吼道,带着金铁交鸣的铿锵,“殿下身先士卒,刀刀见血,杀的就是他们的胆气!突厥狗以为殿下离了战场多年,成了圈养的金丝雀?呸!他们错了!龙搁浅滩,依旧是龙!殿下这气势——”他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破音,“——如虹贯日!”

      仿佛印证着他的话,李翊猛地勒马,飒露紫前蹄腾空,长嘶裂云!他高举金羽,刀锋上黏稠的血浆在惨淡天光下折射出妖异的红芒。

      “玄甲儿郎!”他嘶哑的咆哮压过战场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随我——凿穿他们!”

      “凿穿!凿穿!凿穿!”残存的四百余亲卫爆发出震天怒吼,疲惫一扫而空,眼中只剩下嗜血的疯狂。圆阵瞬间变形,化作一支以李翊为箭簇的锋利矢锋!

      反攻的号角由亲王亲吹响!李翊一马当先,金羽化作绞肉机的核心,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断肢横飞。玄甲亲卫紧随其后,长槊如毒龙出洞,刀盾劈砍如墙推进。突厥人肝胆俱裂!他们眼睁睁看着那道玄甲魔神所向无敌,看着同袍如同麦秆般被成片割倒。恐惧如同瘟疫般在阵中蔓延。有人开始勒马后退,有人惊恐地调转方向。

      “顶住!不准退!”突厥将领目眦欲裂,挥刀砍翻一名后退的士兵。但溃势已成,兵败如山倒!前排的混乱冲垮了后排的阵型,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玄甲锋矢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凝固的黄油,一往无前!

      “陈将军!”林梦姝猛地扯下罩头的大氅,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扑面而来,她胃里翻江倒海,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别管我!带人上去!帮殿下——速战速决!”她指着李翊冲杀的方向,指尖在风中颤抖,却异常坚定,“多一人,快一分!快!”

      陈锋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震惊,更有激赏。“诺!”他再无犹豫,横刀高举,“第二队!随我——杀!”留下十名死士护住河湾,他如同一头出闸猛虎,带着五十名精锐,咆哮着扑向李翊撕开的血路!

      生力军的加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翊的压力骤减,金羽挥舞得更加凌厉。玄甲锋矢彻底贯穿敌阵,将三千狼骑拦腰斩断!突厥人的抵抗彻底崩溃,哭嚎声、求饶声、战马惊嘶声取代了冲锋的号角。残兵败将漫山遍野溃逃,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

      李翊勒马停在战场中央,飒露紫喷着粗重的白气,浑身浴血。他手中金羽斜指地面,黏稠的血珠顺着幽暗的羽毛纹路蜿蜒滴落,在雪地上砸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环顾四周,尸横遍野,残破的突厥狼旗在风雪中无力地卷动。朔风呜咽着掠过染红的雪原,卷起血腥与焦臭,也卷走了最后一丝喊杀声。五百玄甲,折损近半,人人带伤,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雪原上染血的标枪。

      林梦姝踉跄着奔向他,厚重的狐裘沾满泥污和暗红的雪。她扑到马前,仰头望着他。头盔下,他脸上溅满血污与汗渍,鬓角一缕被汗浸湿的黑发贴在颊边,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燃烧着尚未熄灭的战火,锐利得刺人。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触碰他甲胄上那道深凹的刀痕,又怕弄疼了他。

      “殿,殿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剩劫后余生的战栗。

      李翊眼中的戾气缓缓沉淀。他俯视着她苍白的小脸,那上面有恐惧,有担忧,更有一种经历淬炼后破土而出的坚韧。他伸出未持刀的左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被刀锋划开一道不深的血口,鲜血正缓缓渗出,滴落在雪地上——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滚落的冰凉泪珠。

      “不怕。”他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大战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像冰层下涌动的暖流,“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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