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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风起 ...

  •   寅时三刻,长安城还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唯有启夏门洞开,吞吐着黎明前最深的寒。火把在风中嘶嘶作响,将玄甲亲卫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投在青灰色的瓮城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车马辚辚,驮着箱笼的健骡喷出团团白汽,混杂着皮具、铁器和干草的气息,凝成一片肃杀的薄雾。林梦姝一身利落的胡服骑装,外罩银狐裘氅,发髻高绾,勒马立于李翊身侧。
      飒露紫焦躁地刨着蹄下的冻土,她轻抚马颈,指尖冰凉,胸腔里却烧着一簇跃动的火苗,灼灼地烫着。第一次真正离开帝都的樊笼,奔向传闻中朔风如刀的边关,那未知的辽阔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走了她最后一丝困倦。

      “驾!”李翊一声清喝,打破了凝滞的黎明。玄色大氅在初绽的晨光中划开一道锐利的弧线,他率先策马冲出城门。林梦姝心头一热,双腿猛夹马腹,枣红色的骏马如离弦之箭紧随其后。

      冷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割过面颊,灌入肺腑,她却畅快地笑起来,笑声散在猎猎晨风里。马蹄踏碎官道上凝结的薄霜,身后长安巍峨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迅速后退、模糊,最终被抛入地平线之下,只余下身后亲卫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如同沉闷的战鼓,敲打着北上的征途。

      最初的数十里,林梦姝只觉得意气风发。官道还算平坦,两侧衰草连天,点缀着未化的残雪,视野开阔得令人心醉。她甚至策马追上李翊,侧头扬眉:“殿下,比比谁跑马跑的快?” 阳光勾勒着她飞扬的眉眼,带着初生牛犊般的无畏。

      李翊唇角微扬,眼底掠过一丝纵容的笑意,并不答话,只轻轻一磕马镫。飒露紫骤然加速,四蹄翻飞,如同踏着流云,瞬间将林梦姝甩开几个身位。

      林梦姝不服输地催马急追,风在耳边呼啸,心跳如擂鼓。然而,这份意气并未持续太久。日头越爬越高,官道渐渐变得坑洼颠簸,尘土被马蹄扬起,扑头盖脸。更致命的是,那坚硬的马鞍,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颠簸都狠狠摩擦着大腿内侧娇嫩的肌肤。

      起初是火辣辣的疼,渐渐变成麻木的钝痛,每一次抬腿落镫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酸楚。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紧抿着唇,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只是控缰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速度不可抑制地慢了下来。

      李翊不知何时已放缓了马速,与她并肩而行。他目光扫过她苍白却强撑的面颊,落在她僵硬的身姿上。“还撑得住?”他声音不高,被风送进她耳中,“若熬不住,后面备着你的暖车。”

      林梦姝咬了下唇:“无妨,还能骑。”
      李翊低笑一声,那笑声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勒住飒露紫,侧身朝她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常年握缰磨出的薄茧,稳稳地悬在两人之间,不容置疑。“来。”他只说了一个字,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过期不候。”

      林梦姝只犹豫了一瞬。大腿内侧尖锐的刺痛和即将面对的更漫长路途,瞬间压倒了那点微薄的矜持。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松开自己马匹的缰绳,用力握住那只温暖有力的大手。下一瞬,一股沉稳而沛然的力道传来,她只觉腰间一紧,身体骤然腾空,天旋地转间,已稳稳侧坐在了李翊身前坚实的马鞍上。他有力的臂膀环过她的腰,将她牢牢固定在怀中,宽阔的胸膛隔绝了凛冽的寒风。

      “你,”林梦姝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和皮革的味道,仰头望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由衷叹道,“,武功真好。”

      李翊目不斜视,控缰的姿势依旧从容,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片落叶。“当然。”他答得理所当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

      寒风被他的身躯阻挡,疼痛的肢体得到了安放,林梦姝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暖意从紧贴的背心蔓延开。她往后靠了靠,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轻声补了一句:“还,很细心。”

      李翊握着缰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飒露紫平稳地小跑着,颠簸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他沉默了片刻,颈侧在透过云层的稀薄阳光下,悄然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你是我的王妃,我照顾你,理所当然。”

      队伍离开京畿富庶之地,越往北行,景象愈发荒凉破败。官道年久失修,黄土裸露,车辙深陷,马蹄踏过便扬起蔽日的黄尘。道旁村落稀疏低矮,土坯垒成的院墙多有坍塌,茅草屋顶在风中簌簌发抖。田地里庄稼早已收割,只留下枯槁的茬子和龟裂的泥土,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寒风中夹着尾巴刨食。偶有面黄肌瘦的农人,裹着破烂的棉袄,背着沉重的柴捆,麻木地望一眼这队鲜衣怒马的贵人,便迅速低下头去,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井。这与林梦姝记忆中长安东市绸缎庄的光鲜、西市胡商珍宝的璀璨、乃至南城花市的喧嚣馥郁,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割裂。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国家繁华锦袍下的褴褛里衬。

      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由自主地从她唇间逸出。

      “后悔了?”李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手臂将她环得更紧了些,仿佛要传递某种力量。“后悔还来得及。越往北,日子越苦。现在折返,尚不算晚。”

      林梦姝在他怀中轻轻摇头,发髻蹭着他胸前的盘蟒金绣。她望着远处灰蒙蒙天际下,一座村落土墙边瑟缩着啃食草根的羊群,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明悟:“不,不是后悔。我只是第一次看清了。原来京城冠盖满京华,琼楼玉宇,珍馐美馔,不过是国家身上最华丽的一件衣裳。脱了这衣裳,底下的路,竟是这般破败难行。民生,何其艰难。” 她想起归宁时林府门前的跪拜,与眼前这无边无际的荒寒相比,尚书府的日子已是云端。

      李翊默然片刻,下颌轻轻抵了抵她的发顶。“知道就好。” 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涟漪。

      日近晌午,队伍在一处简陋的路边茶棚歇脚打尖。几根歪斜的木柱撑着茅草顶,四面漏风。所谓“茶棚”,不过是土灶上架着一口黢黑的大铁锅,咕嘟着浑浊的茶汤,热气混着劣质茶末和柴烟的味道。棚内几张破旧的条凳油腻发亮,桌面上刀痕纵横。没有菜单,没有水牌,棚主是个佝偻的老汉,搓着皲裂的手,局促地问:“贵人,今早刚得了些腌肉干,还有些粗面饼子,可,可要垫垫肚子?”

      精美的定窑白瓷茶具早已收起,亲卫拿出随行的粗瓷大碗,碗沿还有细小的豁口。林梦姝捧着那碗滚烫浑浊的茶汤,粗糙的瓷壁硌着指尖。她看着李翊面不改色地接过同样粗陋的碗碟,就着同样粗粝的腌肉和硬饼,吃得沉稳而迅速,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所以,”林梦姝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茶棚里的嘈杂,“我很佩服你。”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迎上李翊投来的视线,“生于深宫,长于锦绣,尝过这世间最极致的富贵与权柄滋味。却能,甘愿抛下唾手可得的安稳,去搏一个西北风沙里的未知前程。这份心志,非常人能有。”

      李翊咀嚼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手中半块硬饼,深邃的眼眸锁住她

      “深宫是金笼,锦绣是枷锁。”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挣脱束缚后的疏朗,“天高地迥,九州浩渺,若终生困守一隅,纵有泼天富贵,又与井底之蛙何异?呆在一个角落,看尽生老病死,尔虞我诈,太无趣了。”他望向茶棚外那条尘土飞扬、伸向苍茫北方的官道,目光仿佛已穿透千山,落在了黄沙漫卷的玉门关外。

      林梦姝的心,被他话语中那份对自由的炽热渴望烫了一下。她看着他被风沙磨砺得愈发坚毅的侧脸,想起他库房中那柄暗藏锋芒的波斯弯刀“金羽”,想起他书房里描绘西北舆图的灯火长明。这份“无趣”背后的决绝与孤勇,此刻在她眼中无比清晰。她端起粗瓷碗,以茶代酒,唇角绽开一个明亮而坚定的笑容,如同荒原上骤然绽放的花朵。

      “好!”她声音清越,带着全然的信任与祝福,“那便祝你,李翊,”她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清晰地唤出他的名字,眼中光华流转,映着北地苍凉的日光,“愿你求仁得仁,真正能——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李翊瞳孔微缩,定定地看着她。那声“李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千层浪。片刻,他猛地端起自己面前的粗碗,与她的碗沿重重一碰,发出一声清脆又朴实的撞击声。

      “承你吉言!”他仰头,将碗中浑浊滚烫的茶汤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豪气干云。粗粝的茶汤滑过喉咙,却品出了烈酒的酣畅。风卷起棚顶的茅草,呜咽着掠过荒原。

      林梦姝想,李翊是很特别的,希望老天能公平一点,给李翊一个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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