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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宫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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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秋意已浓至骨髓,太液池的残荷梗子戳破薄冰,如同钉在琉璃镜面的墨钉。林梦姝裹着银狐裘氅立在亲王府高阶上,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北风绞碎。她望着庭院里忙碌装车的仆役,唇角却噙着压不住的笑意。夏荷抱着厚实的雪驼绒毡毯匆匆而过,被她一把拉住。
“都齐了?”林梦姝问,眼底晶亮,像淬了星子的寒潭。
“回娘娘,最后一车药材和御寒的皮子也捆扎妥当了。”夏荷喘着气,脸颊冻得通红,“就是那几盆您要带的耐寒兰草,花匠说路上怕冻伤根,”
“无妨,”林梦姝摆摆手,目光掠过院中整齐列队的玄甲亲卫,落在远处马厩里正低头为“飒露紫”梳理鬃毛的李翊身上,“带不走的花草,西北的风沙里自有更顽强的。这可是我第一次离帝都城,”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已嗅到关外苍茫的气息,“天高地阔,想想,都很爽。”
这份“爽”并未感染大明宫深处的慈宁暖阁。沉水香的暖雾氤氲不散,太后斜倚凤榻,指尖捻着一串迦南佛珠,捻动的速度却泄露了心底焦灼。她看着阶下并肩而立的李翊与林梦姝,目光最终定格在孙子英挺却难掩风霜之色的眉宇间。
“非去不可?”太后的声音带着久居深宫的雍容,底下却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哀家知道,差事是皇帝派的,推不得。可梦姝,”她转向林梦姝,眼神充满长辈的忧虑与挽留,“西北苦寒,路途颠簸,你一个妇道人家,何苦跟着去受那份罪?留在京中,陪哀家说说话,岂不安稳?”
李翊上前一步,玄青亲王常服上的金线盘蟒在暖阁烛火下蛰伏,他脊背挺直如松,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皇祖母挂怀,孙儿铭感五内。梦姝随行,一则为照料大将军府上女眷,尽孙媳之责;二则,”他侧首,目光与林梦姝交汇一瞬,坚冰般的眸底漾开一丝暖流,“孙儿在侧,必护她周全。刀山火海,孙儿是男人,自有担当。”他话语平淡,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在殿内凝滞的空气里。
太后指尖的佛珠猛地一顿。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竟浮起一层浑浊的泪光,声音陡然低哑下去:“四郎,昨夜哀家做了个梦,”她喘息了一下,仿佛被那梦境扼住了喉咙,“梦见你,浑身是血,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怎么唤你都不应,醒来时,心口还怦怦乱跳,像要裂开一般。”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李翊的袖袍,力道大得指节泛白,“要不,这差事,咱不去了?哀家去跟皇帝说,换个人!西北的皮毛、贡品,宫里什么没有?哀家只求你们平平安安!”
暖阁内落针可闻,只有炭盆里银骨炭偶尔爆裂的轻响。宫婢内侍皆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林梦姝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太后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她抬眸看向李翊,只见他下颌线条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跪下,温热的大手覆上太后冰凉的手背。
“皇祖母,”他声音放得极柔,却依旧沉稳如山,“梦境虚幻,岂可当真?孙儿此去,非为皮毛贡品,实为朝廷重托,亦是,孙儿与梦姝的前路。”他抬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太后忧惧的视线,“您信孙儿。待差事办妥,定将西北最上等的火狐裘、雪狼皮,亲手奉于您膝前,让您暖暖和和过冬。”
“哀家不缺这些!”太后几乎是脱口而出,“哀家只要你们平安地回来!”那是一个祖母最朴素的祈求。
林梦姝深吸一口气,趋步上前,在李翊身侧盈盈跪下,声音清亮而笃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太后娘娘,您且宽心。殿下虑事周全,此行护卫,皆是殿下亲赴禁军大营,从‘百骑’精锐中千挑万选的好儿郎。车马亦是工部特制,以百年硬木为骨,内衬精铁,外裹熟牛皮,等闲流矢难侵。便是拉车的骏马,也是大宛良驹与河西健马的混血,耐力脚力皆是一等一。妾身虽不才,亦非弱质女流,定会珍重自身,绝不给殿下添乱。待西北事了,定与殿下早早归来,承欢您膝下。”
她言辞恳切,条理分明,将李翊暗中的准备一一细数,如同给惊惶的老人递上一枚枚定心丸。
太后看着眼前这对璧人,一个沉稳如山,一个清亮似泉,那份心意相通的坚定,终于稍稍熨平了她心底翻涌的惊涛。她长长叹息一声,拭去泪痕,挥了挥手,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无奈:“罢了,罢了,哀家老了,管不动了。你们,去吧。记着,平安,比什么都紧要。”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太后的忧思与暖阁的沉檀香隔绝。深长的宫道上,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扑打在朱红高墙上。李翊牵着林梦姝的手,步履沉稳地踏过冰冷金砖。掌心相贴处,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怕么?”他忽然低声问,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侧脸线条在宫墙的阴影里显得冷硬。
林梦姝紧了紧与他交握的手指,唇角弯起,眼底毫无阴霾:“有你在,怕什么?只是,”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太后的梦,听着怪瘆人的。”
李翊脚步未停:“深宫妇人,心思重,魇住了而已。”他语气平淡,但林梦姝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凝重寒芒。他并非全然不信,只是不能信,亦不敢信。西北之行,本就暗藏杀机,太后的噩梦,更像一道不祥的谶语。
马车驶出朱雀门,喧嚣的市声瞬间涌入。林梦姝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试图驱散心头的微窒。然而,另一重无形的压力,很快在皇子妃们的“关切”茶会上悄然袭来。
地点设在二皇子府暖香氤氲的花厅。几位皇子妃围炉而坐,精巧的点心碟子摆满紫檀小几。话题,自然绕不开即将远行的四皇子妃。
“梦姝妹妹真是,勇气可嘉。”太子妃拈着一块梅花状的豆沙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怜悯,目光在林梦姝依旧莹润的脸颊上逡巡,“西北那地方,我这辈子是不敢想的。听说冬日里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皮肤都要裂开。别说娇养的人了,便是粗使丫头过去,也得脱层皮。”
三皇子妃立刻接口,用染了蔻丹的纤指虚虚掩唇,眼波流转间满是“同情”:“可不是么!更别说吃食了,顿顿牛羊肉,膻得人发晕。青菜?那可是金贵物!十天半月见不着一片绿叶,嘴里都能淡出鸟来。妹妹这细皮嫩肉的,又刚成婚不久,身子骨怕是受不住长途颠簸和那等苦寒,万一路上病倒了,”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未尽之语满是“何苦来哉”的意味。
二皇子妃相对沉默,只将一盏热腾腾的杏仁茶推到林梦姝面前,温言道:“梦姝妹妹若改了主意,留在京中也好。太后娘娘慈爱,姐妹们也能常走动解闷。”她目光扫过太子妃和三皇子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规劝。
暖阁里炭火烧得太旺,混杂着脂粉与点心的甜腻气息,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林梦姝端坐着,脸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温热的瓷盏上摩挲。这些看似关切的言语,字字句句都像裹了蜜糖的软针,扎向她,更试图动摇她身侧那个男人的决定。
她端起杏仁茶,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也熨帖了心绪。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亮澄澈的坦然,唇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多谢嫂嫂们挂怀。梦姝虽不才,却也知‘嫁夫随夫’的道理。殿下奉旨办差,路途虽远,然车马皆备,衣食亦不敢轻忽。厚裘帷帽,滋养膏方,甚至耐寒的花草种子,都备得齐全。”她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新嫁娘特有的、对未知旅程的憧憬,“西北风光,天高地迥,黄沙落日,长河孤烟,想必别有一番壮阔气象。至于青菜么,”她狡黠一笑,露出点小女儿态的俏皮,“殿下说了,西北也有试种些耐寒的菜苗,要是好吃,回京时还能给嫂嫂们带些西北风味的‘金贵物’尝尝鲜呢!”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全了礼数,又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软钉子挡了回去,更透出一股子生机勃勃的乐观。太子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三皇子妃撇了撇嘴,二皇子妃则微微颔首,眼底掠过一丝真切的赞许。
花厅里的暖风,终究吹不散林梦姝心底那片向往自由的旷野。她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已看到西北长风吹卷云霞的壮丽。
亲王府的忙碌持续到深夜。最后一箱物资贴上封条抬入特制的辎重车,庭院里终于安静下来。灯火通明的书房内,李翊正伏案细看玉门关外的舆图,指尖划过一条隐秘的商道标记。林梦姝端着一碗刚煨好的参汤进来,轻轻放在案头。
“都妥当了?”李翊未抬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嗯。”林梦姝应道,目光落在他案角——那柄名为“金羽”的波斯弯刀静静躺在鲨鱼皮鞘中,乌沉沉的,唯有吞口处细密的金丝藤蔓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她心头微紧,白日里太后噩梦的景象与这刀身的寒光诡异地重叠了一瞬。
她压下那丝不安,绕到他身后,双手搭上他紧绷的肩颈,力道适中地揉捏着。“夏荷她们连熏笼里的银霜炭都分装好了,路上随时可取用。给老夫人备的软枕也加了层绒,马车再颠簸也能睡得安稳些。”她絮絮说着琐碎的准备,声音轻柔,像在编织一张细密的网,试图网住所有可能的风险。
李翊放松身体,向后靠入她怀中,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清冽的栀子香与参汤温润的气息。“辛苦你了。”他低声道,大掌握住她按在肩头的手,指腹在她细腻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不辛苦。”林梦姝俯身,脸颊贴着他微凉的鬓角,“只要与你一处,去哪里都好。”这是她的真心话。西北的风沙,波斯的密谈,甚至太后那不详的梦魇,在与他并肩的此刻,都化作了可以踏平的崎岖。
李翊睁开眼,反手将她拉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他拿起案上那碗温热的参汤,舀起一勺,却不是自己喝,而是送到她唇边。
林梦姝皱眉:“我不想喝。”
李翊道:“对你身体好,听话,你每晚都手脚冰凉。”
林梦姝:“我有汤婆子,再不成还有你。难道你不想给我暖手暖脚了?”
李翊的大掌包裹住她的:“我愿意,但我更喜欢你健康。北边太冷了,固本培元,对你身体有好处。”
林梦姝终于哼哼了两声,低头啜饮。温热的汤汁带着微苦的回甘,暖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梦姝,”他凝视着她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眸色深沉如夜,“此去玉门,明为接引,暗藏机锋。波斯的使臣,安西的乱局,皆是父皇棋局上的险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只容两人听闻,“若遇变故,紧跟我,莫离半步。这把‘金羽’,”他目光扫过案角的弯刀,“是为你备的。”
林梦姝心头剧震,抬眸撞进他深邃如渊的眼瞳里。那里没有半分玩笑,只有沉甸甸的托付与不容置疑的守护。她用力点头,指尖划过他胸前的盘蟒金绣,如同抚过冰冷的甲胄:“我明白。”她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如果遇到危险,我会坚持到等你来救我。”
李翊道:“我永远不会让你遇到危险,这只是以防万一。”
窗外,更深露重。长安城陷入沉睡,唯有亲王府的书房灯火长明,映照着两颗紧密相依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