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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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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秋意已浓得化不开,宫外的银杏大道铺满了碎金,风过时卷起层层叠叠的浪,空气里弥漫着枯叶与泥土混合的微凉气息。安宁长公主府邸的选址——那片前朝郡王府的废墟,此刻却显出一种奇异的生机。断壁残垣间,工部匠人已开始清理地基,凿石运木的声响铿锵有力,驱散了荒芜的沉寂。
花厅内,暖意融融。安宁长公主一身家常的绛紫缠枝莲纹襦裙,外罩银灰素缎半臂,发髻只簪一支累丝金凤步摇,斜倚在铺了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榻上,指尖点着摊在矮几上的三卷营造图册。阳光透过高窗的明瓦,照亮她眼角细密的纹路,也照亮她眼中不容置疑的锐利。
“第三个,”长公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笃定,指尖在描绘着黛瓦粉墙、曲水回廊的江南园林图样上重重一敲,“就这个。大气虽好,终究冷硬了些,”她抬眼,目光扫过端坐下首的李翊和林梦姝,“汉白玉堆砌的府邸,住久了怕是要冻出寒气来。江南园林好,有山有水,有藏有露,一步一景,孩子们跑动玩耍也便宜,看着也舒心。”
林梦姝心头一松,唇角忍不住弯起。这正是她最倾心的方案,仿佛能将烟雨江南的温润,移植到这京城风沙之中。
李翊执起茶盏,啜了一口,面上看不出波澜,只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姑母慧眼。只是,大将军特意叮嘱,要留一处演武场,不知这江南景致里,如何安置那方‘杀伐之地’?”他语气平静,带着晚辈请示的恭谨,却也暗含一丝试探。
安宁长公主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嗔怪的意味:“他个大男人懂什么?给他留片够他折腾的空地,铺上青石板,四周围上高些的假山石,再移栽些耐寒的竹子挡着,既成全了他那点军汉的嗜好,也不至于坏了园子的景致。难不成还要在家里弄个校场,日日听他喊打喊杀?”她摆摆手,仿佛在挥散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家么,就该是歇息的地方。他在外头威风够了,回家就该卸甲,享享清福。”
“怪不得姑丈前日特意寻我,千叮万嘱那演武场的事。”李翊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目光转向林梦姝,“若非姑丈提醒,按姑母这般心意,怕是他回家练趟枪法,都寻不着下脚的地儿。”他语气里带着点调侃,巧妙地化解了可能的异议。
长公主被逗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他呀,在军中待久了,骨子里就剩下打打杀杀那点子事。可过日子,哪能只看这些?”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林梦姝身上,变得温和而意味深长,“就拿梦姝你说,你若只把四郎当作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处处端着敬着,不敢逾矩半分,这日子,能像如今这般蜜里调油么?”
花厅里暖炉氤氲的炭火气似乎更暖了几分。林梦姝被这直白的点破说得脸颊微热,下意识瞥向身侧的李翊。他正垂眸看着手中茶盏,侧脸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唇角却微微上扬着,显然将长公主的话听进了心里。
“姑妈说的是。”李翊抬眼,目光清澈,坦然应下。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愠怒,只有被长辈点中心事的温顺与认同。
安宁长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朝林梦姝招招手:“好孩子,过来坐近些。”待林梦姝依言坐到她榻边的绣墩上,长公主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亲昵了许多:“往后我就常在这长安城里待着了。他们男人有男人的差事,出去办差,风里来雨里去的。咱们娘俩儿正好做个伴,透透脾气,说说话。你得了空,常来我这园子里坐坐,等修好了,更有的逛。”
林梦姝心头一暖,反握住长公主微凉却有力的手:“姑母厚爱,梦姝求之不得。早听闻您在西北时,纵马驰骋,英姿飒爽,我心中一直向往得很。天高地阔,风物迥异,想必别有一番气象。”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好奇与向往,那是久困京华之人对远方天然的憧憬。
长公主凝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笑意更深,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和隐隐的促狭:“既如此向往,何必只在这里听我说道?不如,随四郎一同去西北走一遭?”
“去西北?”林梦姝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倏地转头看向李翊,眼中满是惊愕与询问。
李翊迎着她的目光,眼底的笑意终于不再掩饰,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暖流,带着一丝早有预谋的狡黠:“本想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同你说这事,没曾想姑母先替我漏了底。”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被“揭穿”的无奈,更多的却是纵容。
“我可以去吗?”他竟然愿意带她同往?
“当然可以!”安宁长公主朗声笑道,目光在李翊和林梦姝之间流转,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四郎此番明面上的差事,是护送我那老婆母,还有将军府珍藏的一些兵书舆图入京安顿。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还在西北边镇料理些首尾,四郎此去,正好协助他们将家中的细软物件,连同将军年迈的祖母一家子,妥妥帖帖地接来长安。待诸事停当,我们再南下与将军汇合。”她顿了顿,看向林梦姝,语气多了几分郑重,“路上虽不算遥远,但车马劳顿,关山风寒。四郎是男儿身,皮糙肉厚自是无妨。可梦姝你是女儿家,身子骨娇贵,需得早早预备起来,厚实的裘氅、挡风的帷帽、滋养的膏方,一样都马虎不得。西北的冷风,可是能刮透骨头的。”
林梦姝的心情很好,巨大的喜悦如同浪潮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终于明白李翊近日为何总让她翻阅那些西北风物志,为何库房里悄然添置了几张厚实坚韧的雪驼绒毡毯,又为何前日特意让府医为她开了几剂固本培元的膏方。原来他早已在不动声色地为这场远行铺路!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冲上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才将那股湿意逼退。原来他口中的“西北”,早已将她纳入其中。
“姑母放心,我定会准备周全。”她声音微哽,却异常坚定,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翊,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她的决心。
李翊回望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深沉的情愫,有歉然,有欣慰,更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稳。他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府的车驾碾过长安城深秋的街道,辘辘声响在相对静谧的坊区间回荡。林梦姝靠窗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目光却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追逐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楼阁店铺、行人车马,此刻都笼上了一层即将远行的、带着离别意味的光晕。
“怎么,还在怨我没早些告诉你?”李翊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低沉而温和。他伸出手,将她微凉的手指从窗棂上拉回,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林梦姝顺势依偎过去,额头抵着他的肩,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有一点,但更多是欢喜。”她顿了顿,抬起头,眸中映着车厢内昏黄的光,清澈见底,“我知道,你定有难处。这差事,不只是接老夫人和兵书那么简单,对吗?”安宁长公主那番话虽说得合情合理,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李翊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
李翊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下颌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沉默了片刻。车厢外的市声仿佛被无形地隔绝开来,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嗯。”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兵书舆图是真,护送老夫人一家也是真。但更紧要的,是借这条路线,在边境与波斯使臣密谈。”
林梦姝的心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抠紧了他掌心的纹路。波斯!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帝国,丝绸之路的彼端!她瞬间联想到皇帝赏赐的那套黄金圣杯,联想到宫中隐约流传的关于西域商路受阻的传闻。李翊一个“赋闲”的亲王,为何会担此重任?这绝非寻常的外交使命,更像是在执行皇帝不便明言的秘密指令。
“陛下,?”她试探着问,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父皇的密旨。”李翊肯定了她的猜测,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重,“安西都护府近来不稳,吐蕃与突厥余部在河西走廊一带活动频繁,严重阻滞了商路。波斯萨珊王朝急于与我朝恢复稳定的丝绸与香料贸易,遣密使前来接洽,欲重启‘西市’,共保商路畅通。地点选在玉门关外一处隐秘的绿洲驿站。此行明为护送家眷,实为掩人耳目。”他顿了顿,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带着安抚的力道,“此事牵连甚广,干系西北乃至国朝命脉,容不得半分闪失。故而,一直未曾与你明言。”
原来如此!林梦姝只觉得豁然开朗,连日来李翊眉宇间偶尔掠过的沉郁与书房彻夜不熄的灯火,都有了答案。这哪里是简单的家族搬迁?分明是行走在刀锋边缘,肩负着维系帝国西陲经济命脉的重任!难怪需要他这位身份贵重又熟悉西北、且因“失势”而不太引人注目的亲王亲自出马。
巨大的震撼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担忧与决心。她反手紧紧握住李翊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你放心,这一路,我绝不给你添乱。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帮你看顾好后方。”她无法参与那惊心动魄的密谈,但至少可以替他稳住王府,照顾好随行的老夫人一家,让他无后顾之忧。
李翊低下头,额头与她相抵,鼻尖几乎碰在一起。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唇瓣,带着浓烈的情感:“梦姝,你从来不是负累,你是我的铠甲。”最后一个词,他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烫在林梦姝的心尖。
王府上下因即将到来的远行而忙碌起来。库房的门整日敞着,管事带着仆役进进出出,清点着要随行的物资:御寒的皮裘、氅衣、毡毯,备用的药材、丸散,精美的丝绸、瓷器作为可能的礼物,还有大量不易腐坏的干粮、肉脯。林梦姝亲自盯着,事无巨细,力求万无一失。
这日午后,她正在书房核对清单,夏荷轻步进来禀报:“娘娘,波斯商人哈桑求见,说是,来送殿下订的货物。”
波斯商人?林梦姝心中一动,放下笔:“请他到西花厅奉茶,我即刻就来。”
西花厅内,熏着淡淡的乳香。一位身着深褐色缠头、胡须卷曲浓密的中年胡商已等候在那里,深陷的眼窝里,一双褐色的眼睛透着精明与商旅风尘的疲惫。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胡人打扮的仆从,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用厚实羊毛毡紧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见林梦姝进来,哈桑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波斯礼,汉语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尊贵的王妃殿下,日安。小人哈桑,奉四殿下之命,特来呈上订制的货物。”
“哈桑先生不必多礼。”林梦姝在主位落座,目光落在那件包裹严实的物件上,“这是何物?”
哈桑示意仆从小心地将那物件抬到厅中,亲自上前解开毡布。随着最后一层遮盖褪去,一柄弯刀显露出来。刀鞘是乌沉沉的鲨鱼皮,没有任何镶嵌,只在靠近吞口处,用极细的金丝嵌出几道繁复的波斯藤蔓花纹,古朴而内敛。哈桑双手捧起弯刀,缓缓抽出半截。
刹那间,一道冷冽的寒光刺痛了林梦姝的眼。刀身并非笔直,而是带着一道优美流畅的弧线,弧度内敛却充满爆发力。刀刃薄如蝉翼,靠近刀背处,布满了层层叠叠、如同羽毛又似波浪般的锻造纹理,在午后的光线里流淌着一种秘银般幽暗而神秘的光泽。
“大马士革钢,”哈桑的声音带着敬畏,指尖虚抚过那羽毛般的纹路,“最好的乌兹钢锭锻造,千锤百炼。此刀名‘金羽’,刀身纹理天成,非人力所能为。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殿下特意嘱咐,要最利、最韧,且,最不起眼的。此刀鞘乃深海巨鲨皮鞣制,坚韧异常,可避水火,寻常刀剑难伤分毫,外表却朴素无华,正合殿下所求。”
林梦姝凝视着那柄静静躺在刀鞘中的弯刀。寒光内蕴,古朴无华,唯有那羽毛般的暗纹,无声诉说着它曾经历过的千度炉火与万次锻打。这绝非装饰之物,而是饱饮鲜血、只为杀戮而生的凶器。李翊订制这样一把刀,是为了即将踏上的西北之路吗?是为了应对那隐秘绿洲驿站中可能的风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
“王妃殿下可要验看?”哈桑恭敬地问。
林梦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尽量平稳:“不必了。哈桑先生的手艺,殿下信得过。”她示意夏荷,“带哈桑先生去账房支取酬金,额外再封二十两银子,谢先生奔波之苦。”
哈桑面露喜色,再次抚胸行礼,带着仆从恭敬退下。
花厅内重归寂静。林梦姝独自站在那柄名为“金羽”的弯刀前,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在乌沉沉的刀鞘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影。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凉坚硬的鲨鱼皮鞘上轻轻划过,感受着那粗粝的质感,以及那场隐秘会面背后潜藏的、令人窒息的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