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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归宁 ...


  •   深秋晨光如淬金的薄纱,覆在朱雀大街湿润的青石板上。亲王规制的车驾碾过积水,粼粼倒影里,朱轮玄盖的华贵与街肆早起的烟火气奇异地交融。林梦姝端坐车内,目光落在车窗外飞掠而过的坊墙。

      那些有生气的街景——卖朝食的胡饼摊蒸腾的热气,挑着时鲜菜蔬匆匆走过的农人,坊门开启时涌入的市声——此刻都隔着一层无形的琉璃。她心底翻涌的并非新妇归宁的雀跃,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抽离感。

      “怎么了?”身侧的李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沉默。他今日未着亲王常服,只一袭玄青暗云纹锦袍,玉带束腰,敛去了几分宫廷威仪,多了些世家公子的清贵。他伸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掌心温热干燥。

      林梦姝回神,朝他勉强弯了弯唇角:“没什么,只是,”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座越来越近、门楣高悬“林府”二字的宅邸,“有些陌生了。”自她魂穿此身,所有心神都系在李翊这条惊心动魄的命途上,谋反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林家于她,不过是记忆中几帧模糊的影像,一处提供“林梦姝”身份的驿站,从未真正入心。

      李翊深邃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看穿了她心底那片无人踏足的荒原。他指尖收紧,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声音低沉而笃定:“你既嫁了我,这里便是你的来处,亦是你的归处。有我。”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我对你好,天经地义。”

      那“天经地义”四个字,沉甸甸地落进林梦姝心湖,漾开一圈酸涩又温热的涟漪。她反手用力回握他,指尖嵌入他指缝,仿佛要从这紧密的相扣中汲取踏实的暖意,驱散灵魂深处那份无根的飘摇。“嗯。”她应了一声,这次的笑容真切了许多,眼底映着车帘缝隙漏入的碎金,亮得惊人,“我知道。”

      车驾在林府正门前稳稳停驻。朱漆大门早已洞开,以林尚书为首,林家主母、老夫人、几位叔伯兄弟并女眷,乌压压跪了一地。深秋清晨的寒意浸透了青石板,林梦姝扶着宫人手臂踏下马车,目光扫过那片匍匐的脊背,心头那点“陌生”瞬间化为实质的冲击。他们跪拜的,是亲王妃的鸾驾,是皇权的延伸,而非记忆中那个承欢膝下的女儿林梦姝。

      “臣(臣妇、臣女等),叩见四殿下、王妃娘娘!”整齐划一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在寂静的晨风中散开。

      李翊上前一步,虚扶林尚书:“岳父大人请起,诸位请起。今日归宁,只叙家礼,不论君臣。”他声音温和,姿态放得极低,目光扫过众人时,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与亲近。那份属于皇子的无形威压被他刻意收敛,如同收剑入鞘,只余下温润光华。

      林尚书等人这才起身,目光却不敢在两位贵人身上过多停留,只飞快地觑一眼林梦姝。这一眼,却足以让所有悬着的心落回实处。眼前的亲王妃,云鬓高绾,步摇生辉,一身华服衬得气度高华,眉宇间再无闺阁女儿的青涩局促,反而沉淀出一种从容的明丽。最令人心安的,是她眉眼间流淌的、被精心滋养过的光晕,双颊丰润,眸光清澈,唇边噙着自然的笑意——那是唯有身处安稳与宠爱之中,才能浸润出的好气色。

      “祖母,父亲,母亲。”林梦姝上前,依着记忆中的称呼,一一唤过。声音清越,带着新妇的喜悦,努力将那份灵魂深处的疏离掩藏在得体的仪态之下。她主动搀扶住颤巍巍的老夫人,触手是老人枯瘦却激动得微微发颤的手臂。

      “好,好,梦姝回来了就好,”老夫人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紧紧握住孙女的手,上下打量,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声“好”。

      李翊伴在林梦姝身侧,目光始终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当林梦姝低声询问老夫人近来咳疾可好些时,他自然地接过话头,温言叮嘱随行宫人将备好的暖炉送到老夫人身边;当林梦姝与母亲叙话,他则与林尚书及几位叔伯谈论几句京中时政,言语间既显关切又不失分寸。他无需刻意宣示,那份细致入微的体贴与目光所及的专注,已如无声的宣告,让所有林家人清晰地意识到:四殿下待梦姝,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珍视。

      正厅早已布置一新,熏着清雅的沉水香。林梦姝示意夏荷将带来的礼单奉上。夏荷展开明黄卷轴,清声唱喏:

      “太后娘娘赐:金累丝嵌宝如意一对,福寿延年织金锦缎十匹。”

      “陛下赐:波斯贡品蔷薇露十瓶,御制螺子黛五匣。”

      “贵妃娘娘赐:羊脂白玉送子观音一尊,赤金点翠头面一副。”

      “四殿下与王妃赐:百年老山参一支,天山雪莲两朵,上等血燕十盏,云锦二十端,并各色宫制点心八盒。”

      每报一样,厅内便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与感激。尤其当那支装在紫檀木匣中、须发俱全、形若人状的百年老山参被捧到老夫人面前时,满堂动容。

      林梦姝亲手接过锦盒,温言道:“祖母,这是殿下库房里寻来的,最是滋补元气。您按时用着,定能康健延年。”她抬眼看向李翊,李翊微微颔首,目光里是无声的纵容——他的库房,早已是她可以随意支取的私藏。

      这份厚赐,连同她主持王府事务、深得宫中青眼的消息,如同定心丸,彻底熨平了林家人最后一丝隐忧。老夫人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匣,老泪纵横,连声道:“殿下恩典,梦姝孝心,老身何德何能,”

      午宴设在后园暖阁。菜肴精致,气氛却因身份的鸿沟而始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拘谨。李翊似乎刻意要打破这层隔膜,席间谈笑风生,主动询问林家子弟的学业前程,对林尚书的政见也认真倾听,偶尔点评几句,皆切中肯綮,显露出不凡的见识与放下身段的诚意。林尚书初时的局促渐渐散去,几杯御赐佳酿下肚,话也多了起来,看向李翊的目光,多了几分对晚辈的欣赏与对女儿归宿的彻底安心。

      林梦姝则被女眷们簇拥着。母亲拉着她的手,低语着体己话,目光在她明艳的脸庞和周身气度上流连,欣慰与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几位婶娘姐妹的恭维里,也带上了真切的艳羡。她们问起宫中见闻,问起太后、贵妃,林梦姝含笑应答,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极好,既显亲贵,又不失温厚,偶尔提及宫中趣事,引得满堂轻笑,那份属于亲王妃的雍容与属于林家女儿的亲和,在她身上完美交融。

      而李翊,即便在与林尚书对酌时,目光也总会不经意地穿过席间,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身影。看到她被姐妹逗得掩唇轻笑,他唇角便微微上扬;见她细心为老夫人布菜,他眼底便漾开暖意;察觉她偶尔流露的一丝疲态,他指尖便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无声询问。每一个细微的眼神流转,每一次无声的默契交汇,都落在林家人眼中,成了最无需言说的证明——四皇子对梦姝的用心,早已渗入骨血,成为本能。

      午后暖阳透过暖阁的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宴席将散,杯盘间尚余佳肴香气。李翊放下玉箸,侧首低声问身旁的林梦姝:“还想吃什么?”

      林梦姝正看着李翊亲手为她剥的一小碟松子,闻言抬眼,撞进他盛满关切的深邃眸子里。暖阁的喧闹、席间的应对、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疏离感,都在他专注的目光里悄然沉淀。她摇摇头,唇角弯起真切的弧度:“已经饱了。”

      李翊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并未多言,只起身向林尚书及众人告辞。归宁之礼已毕,再留下去,只会让林家继续绷着那根弦。林家人恭送至大门外,目送着这对璧人登上车驾。

      车轮滚动,驶离林府门前的寂静。当车帘彻底隔绝了外面恭送的目光,林梦姝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脊背放松地靠向锦垫。李翊并未如常揽她入怀,而是握住了她的手,指腹在她微凉的指尖上轻轻摩挲,带着安抚的力道。

      “想去哪里?”他问,声音低沉而松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回府歇息,还是,去透透气?”

      林梦姝眼睛一亮,方才那点疲惫瞬间被驱散:“去南城花市!听说秋菊开得正好!”她语气里带着久违的雀跃,像一只终于飞出金丝笼的鸟儿。深宫王府的日子纵然安稳,却也如同精致的琉璃罩,隔绝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此刻,她渴望那喧嚣的市声,渴望那扑鼻的花香,渴望淹没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做片刻只属于李翊的“林梦姝”,而非亲王妃。

      李翊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显然对她的答案毫不意外。他抬手,指尖极轻地拂过她因期待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如同拂去一片无形的尘埃。“好。”他应道,随即扬声吩咐车夫:“转道南城。”

      车驾驶入南城地界,空气骤然变得喧嚣而鲜活。辘辘的车轮声被鼎沸的人声淹没,各色吆喝叫卖此起彼伏,香料、脂粉、熟食、花果的浓郁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长安市井的、生机勃勃的浊香。亲王车驾在此地太过扎眼,李翊命车夫在坊门外寻了处僻静地停下,只带了夏荷和一名便装侍卫,牵着林梦姝的手,汇入了熙攘的人流。

      花市果然不负盛名。长街两侧,竹架连绵,层层叠叠摆满了怒放的秋菊。金黄的“御袍黄”灼灼如熔金,雪白的“玉壶冰”清冷似凝霜,深紫的“墨牡丹”雍容华贵,粉嫩的“醉杨妃”娇艳欲滴,更有巧手花匠将各色菊品扎成狮、虎、孔雀、宝塔之形,引得游人啧啧称奇。花海馥郁的甜香,混杂着旁边果摊上柑橘、石榴的清冽,还有炸糕油锅滋啦作响的焦香,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沉醉的网。

      林梦姝彻底放开了心神,拉着李翊在花架间穿梭,眸光流转,惊叹连连。她指着一盆花瓣细长如丝、形似龙爪的淡绿菊花:“殿下,快看!这像不像你书房里那幅《墨龙图》的龙须?”

      李翊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眼底漾开笑意:“嗯,神似。喜欢?买下。”

      “不,”林梦姝摇头,狡黠一笑,“看看就好,搬回去养不活,白白糟蹋了。”她松开他的手,俯身凑近一丛碗口大的墨菊,深深嗅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闻闻香气就够了。”

      李翊的目光却未离开她。秋阳穿过花架的缝隙,在她发髻间跳跃,为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她眼中纯粹的欢喜,比满市繁花更令人心折。他悄然靠近,从身后虚虚环住她的腰,下颌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低声道:“喜欢就多看会儿。今日,只看你喜欢的。”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将周遭的喧嚣奇妙地隔开一小片。林梦姝身体微僵,随即在他安稳的怀抱里放松下来,耳根悄然染上红霞。她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近前一朵菊花卷曲的花瓣。花影婆娑,人声鼎沸,这一刻的相拥,却仿佛隔绝了尘世,只余彼此的心跳。

      他们又逛了卖小玩意儿的摊子。林梦姝看中一支雕工粗糙却憨态可掬的木簪,簪头是只抱着松果的小松鼠。李翊付了钱,亲手替她簪在发髻一侧,换下那支沉重的赤金步摇。青丝如瀑,木簪斜绾,褪去了华服的王妃,眉眼间更添几分少女的灵动。李翊看得眸色微深,握紧了她的手。

      行至一处卖胡饼的摊前,焦香四溢。李翊见她目光流连,便让夏荷去买。刚出炉的胡饼烫手,裹着厚厚的芝麻,咬一口酥脆掉渣。林梦姝捧着饼,小口吹着气,被烫得直吸气,却吃得眉眼弯弯。李翊掏出帕子,自然地替她擦去唇角沾上的芝麻粒,动作熟稔得如同做过千百遍。

      夕阳熔金,将花市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游人渐稀,摊贩开始收拾。李翊牵着林梦姝的手,踏上归途。她发间木簪轻晃,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胡饼,步履轻快。晚风拂过,卷起几片零落的菊瓣,沾在她裙角。

      “我背你?”李翊低声问。

      林梦姝摇头,仰起脸看他,眼底映着漫天霞光,清澈而满足:“一点也不累,要被别人笑话的。。”她顿了顿,声音轻快,带着前所未有的松弛,“就是,觉得真好。”真切的市井烟火,寻常夫妻般的携手同游,还有身侧这个人,掌心的温度比秋阳更暖。

      “回家。”他吩咐道,声音沉静。车厢内光线昏暗,他侧过头,目光锁住她带着薄汗与满足红晕的脸颊,指腹轻轻拂过她发间那支粗糙的木簪松鼠,动作珍重,如同拂过一件稀世珍宝。林梦姝靠在他肩头,闭上眼,唇边噙着笑。
      车轮碾过长街,驶向那座名为王府的“家”。那里有高墙深院,也有此刻相握的手;有宫廷的暗涌,也有他予她的、这片喧嚣花市也无法比拟的,独属于林梦姝的安稳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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