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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修缮 ...

  •   深秋的午后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泼洒在熙攘的长安坊市间。

      李翊靠在车厢锦垫上,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敲击,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亲密。

      林梦姝靠在他身侧,额角舒服地抵着他的肩。车帘缝隙漏进的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

      “累了?”李翊没睁眼,只轻声问,鼻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还好。”林梦姝打了个哈欠,“就是脖子僵。”

      李翊低笑一声,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后颈,带着薄茧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揉捏着那紧绷的筋络。林梦姝舒服地喟叹一声,更往他怀里缩了缩,把他当个巨大的抱枕,享受着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苏合香和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

      车驾稳稳停在亲王府朱漆大门前。门房早已大开中门,管家领着数十名仆役垂手恭立阶下。两人甫一下车,管家便快步上前,躬身禀报:“殿下,娘娘,各宫赏赐已至,堆满了东偏厅和库房廊下。”

      果然。李翊面上并无波澜,只略一点头。林梦姝觉得宫里的人情世故做的太足了,这认亲礼刚毕,后续的“人情”便如潮水般涌来了。

      东偏厅内,各色锦盒、漆盘、樟木箱堆积如山,几乎无处下脚。屏风后设了软榻小几,李翊牵着林梦姝绕过那座华丽的“礼山”,在屏风后落座。内务府派来的司礼太监捧着厚厚一摞礼单,尖着嗓子开始唱喏:

      “太子殿下赐:赤金累丝嵌宝如意一对,南海珍珠头面一副,蜀锦十匹,贡缎二十端,”

      “贵妃娘娘赐:羊脂白玉送子观音一尊,掐丝珐琅八宝香炉一座,御制螺子黛十锭,波斯蔷薇露十瓶,”

      “安宁长公主赐:前朝古琴一张,紫檀木嵌百宝梳妆台一座,并江南新贡碧螺春两斤,”

      “二皇子殿下赐:青玉笔洗一方,端砚两方,徽墨十锭,”

      “三皇子殿下赐:西域葡萄酒十坛,镶宝石牛角弓一张,玄铁匕首一对,”

      唱喏声抑扬顿挫,流水般报着名目繁多的珍宝器物、绫罗绸缎、古玩字画。屏风后,林梦姝捧着盏温热的蜜水小口啜饮,李翊则支着额,指尖在紫檀小几上无意识地划着什么。

      “听着都累。”林梦姝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殿下,后面三天去哪儿散心?总不能还在府里听礼单吧?”

      李翊唇角微勾,反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后日是你三朝回门,总得回林家。”

      “那才一个早上加顿午饭的功夫,下午就没事了。”林梦姝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自由的渴望,“不如,咱们先去瞧瞧给安宁长公主修府邸的所在?就在兴道坊那头。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心里没个章程。”

      李翊挑眉看她:“修府邸是工部和内务府的差事,自有章程,何须你我操心?”

      “可你不是总揽督办么?”林梦姝理由充分,“早看早省心。我听说那原址是前朝一位郡王的府邸,很有底蕴的宅子呢!”她语气里带着对前朝风物的好奇与向往。

      李翊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廓:“真想去看?可别后悔。”

      林梦姝被他气息撩得耳根微痒,下意识偏头躲开,却更坚定了决心:“不后悔!”

      次日清晨,秋阳正好。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驶离亲王府侧门,只带了夏荷和一个贴身侍卫,悄无声息地汇入长安城喧闹的街衢。林梦姝换了身便于行动的鹅黄窄袖襦裙,外罩杏色半臂,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一支珍珠步摇。李翊则是一身玄青常服,玉带束腰,收敛了亲王的威仪,倒像个清贵闲散的世家公子。

      马车穿过繁华的东西两市,转入相对清静的兴道坊。坊内多住着些没落世家或中低级官员,房舍明显不如皇城附近的坊里气派。最终,马车在一处极其宽阔、却明显荒废已久的宅院前停下。

      朱漆剥落、露出朽木底色的兽头大门紧闭,门环锈迹斑斑。高高的院墙多处坍塌,露出里面丛生的荒草和歪斜的屋宇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草木腐败的气息。

      “这就是前朝郡王府?”林梦姝扶着李翊的手下了马车,望着眼前这片巨大的废墟,一时有些傻眼。

      太坑爹了吧。
      她想象中的前朝郡王府,应是飞檐斗拱、庭院深深的底蕴大宅,而非眼前这般断壁残垣、满目疮痍的破败景象。几只乌鸦扑棱棱从半塌的门楼里惊飞,发出刺耳的聒噪。

      李翊负手而立,目光扫过这片占地极广的荒芜之地,唇边那抹促狭的笑意终于毫不掩饰地漾开,侧头看向身边目瞪口呆的新婚妻子:“如何?王妃娘娘,这‘底蕴’,可还入眼?”他特意加重了“底蕴”二字,尾音微微上扬。

      林梦姝瞪了李翊一眼,拎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跨过门口倒伏的巨大石狮,踩着没膝的荒草,向内走去。春桃夏荷连忙跟上。

      庭院深深,昔日的气派依稀可辨。巨大的青石地砖缝隙里钻出坚韧的杂草,主道上甚至长出了几株手腕粗的小树。抄手游廊的彩绘早已褪尽颜色,廊柱斑驳开裂,好些地方的瓦顶塌陷下来,露出狰狞的椽木。假山倾颓,池塘干涸,淤泥里只剩下几根枯荷的残梗。雕花的窗棂七零八落,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苔痕如墨汁泼溅在褪色的朱漆上,藤蔓如同贪婪的巨蟒,缠绕着、勒紧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梁柱和飞檐。

      “这,”林梦姝站在一处相对开阔、原本应是主院天井的地方,望着四周东倒西歪的屋舍,只觉得头皮发麻,“这要修成符合长公主殿下身份的府邸,得费多少功夫?简直要推倒重来!”

      “哦?”李翊踱步到她身侧,顺手拂开垂到她眼前的一根枯藤,“王妃娘娘有何高见?情况这么复杂,你给我出个主意?”他语气一本正经,眼底却全是看好戏的笑意。

      林梦姝白了他一眼,环顾四周,眉头紧锁:“这宅子破败得太厉害,好些梁柱一看就朽了,墙基怕也有问题。与其修修补补,处处掣肘,不如,不如干脆推平了重建!”她想到安宁长公主的尊贵身份和那位威震东南的驸马大将军,觉得唯有彻底重建方能匹配。

      李翊轻轻摇头,弯腰从地上捡起半块残破的滴水瓦当,指腹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兽纹:“重建?谈何容易。内务府拨的款子是有定数的,重建耗费的人力、物力、时间,远超修缮。工期拖得太长,长公主那边等不起,父皇那里也不好交代。”他随手将瓦当丢开,拍了拍手上的灰,“更何况,这宅子占地规制,本就是按郡王品级所建,稍加修缮提升,勉强够得上长公主府的体面。若推倒重建,逾制与否暂且不论,单是这笔额外的开销从何处出?御史台的折子就能淹了工部。”

      他语气平静,点出的却都是实实在在的难题。

      林梦姝哑然。她只想着如何让长公主住得舒服体面,却忘了这背后牵扯的皇权、规制、钱粮、朝堂博弈。她看着李翊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这看似破败的府邸,本身就是一道布满荆棘的考题。一股愧疚涌上心头:“我,是不是给你出了难题?”

      李翊转头看她,深邃的眼眸里没了戏谑,只余下一片沉静的墨色:“是难题,却也不全是。若真是人人争抢的好差使,你觉得会落到我这个‘赋闲’的亲王头上么?”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目光扫过这片巨大的废墟,“不过是块烫手的山芋,接了,就得想法子把它焐热了,还得不烫着自己。”

      林梦姝的心被他的话轻轻刺了一下。她沉默片刻,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这片荒凉:“那,你准备怎么办?虽然我父亲是工部尚书,不会给你添堵,但他为人谨慎,也不会给你逾越皇室章程。”

      “关键在‘门面’。”李翊抬手指向正门方向,“大门、仪门、前院正厅、主院正房、中轴线上的主要建筑,必须用料扎实,修葺一新,雕梁画栋不可省。这是给外人看的体面,也是给长公主的尊重。”他又指向两侧大片倾颓的偏院、花园,“至于这些地方,用料可以次一等,规制可以简省些,围墙能补则补,实在塌得厉害的偏厦,索性拆了,空出来的地方平整了做花园或杂役院子。省下的人工钱料,贴补到主建筑上去。如此,才能在限定钱粮和工期内,勉强支应起一个像样的公主府架子。”

      他的思路清晰而务实,带着一种被现实反复打磨后的折中与隐忍。林梦姝仔细听着,目光随着他的指引游移,想象着未来可能的格局。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殿下,那天大将军来找你商议时,除了演武场,可还提过别的想法?我是女人,心细些,或许能想到你们男人忽略的地方。”

      李翊沉吟道:“大将军只提了一点,务必在主院东侧留出一片空地,用青石板铺平了,给他做演武场。他在东南带兵,习惯了每日操练,回京也不能荒废。其他么,只说一切听凭长公主喜好安排。”他顿了顿,看向林梦姝,“你有想法?”

      林梦姝点点头,望着这片破败却骨架犹存的宅院,思维飞快转动:“大将军是武将,心思在演武场就够了。可这府邸终究是长公主和孩子们常住的地方。内宅的舒适、便利,庭院景致的怡人,这些细节,恐怕还得落在长公主身上。我们与其在这里闭门造车,不如,再去拜访一次安宁长公主?”

      李翊微怔:“刚认完亲,又去叨扰?合适么?”

      “怎么不合适?”林梦姝语气笃定,“一来,我们是晚辈,多去给姑母请安是孝道。二来,我们可是为了她家的宅子在奔波劳心,问清楚她的喜好,也是分内之事。三来,”她狡黠一笑,压低声音,“姑母待我亲厚,趁这机会,正好喝喝茶聊聊天,顺理成章。内宅装修这种事情,终究是女主人的心思最要紧。大将军在东南居多,家里日常是公主和孩子们住着,自然以她们的舒适为准。”

      她条理分明,人情练达,将一件可能显得唐突的拜访,说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李翊看着她熠熠生辉的眼眸,眼底浮现真切的暖意,颔首道:“好。就依你所言。”

      回府的马车上,两人便商议起来。林梦姝铺开随身携带的素笺,蘸了墨,一边回忆那片废墟的格局,一边勾勒草图。

      “第一种,就按殿下之前说的,”她在主建筑群上重重圈点,“主轴线上的门厅堂屋,用上好的金丝楠木、琉璃瓦,务必恢弘气派,显出皇家威仪。两侧偏院花园,用普通杉木、青瓦,甚至部分围墙用夯土刷白灰替代砖砌,省下钱来贴补主院。”这是最稳妥也最现实的方案。

      “第二种,”她的笔锋一转,“既然处处雕梁画栋耗费巨大,不如摒弃繁复的皇家奢华风格,整体改用汉白玉石料做基座、台阶、栏杆,主体建筑外立面也用大块平整的石材或磨砖,线条力求简洁大气,只在关键处点缀少许鎏金或彩绘。如此,整个府邸风格统一,不会因某些地方奢华某些地方简陋而显得突兀,反而有种庄重沉穆的独特气韵。省下的彩绘雕工钱,正好用来提升整体用料和工艺。”这个想法大胆而新颖。

      “第三种,”林梦姝笔尖轻点花园区域,“长安多风沙,北方园林维护不易。不如引入江南风格,多用湖石堆叠假山,引活水成池,亭台楼阁多用木料,黛瓦粉墙,营造曲径通幽的意境。石料木料在江南或许昂贵,但在北方,运输虽远,却未必比在长安大量采购上等金丝楠和琉璃瓦更费钱。且江南园林精巧雅致,或许更合长公主在深宫多年后,向往闲适的心境?”

      她抬眸看向李翊,“当然,无论哪种方案,大将军要的演武场,必须留出来,还得是块好地方。”

      李翊静静听着,看着她笔下渐渐成形的三种截然不同的构想草图,心中波澜微动。他从未想过,一个看似无解的难题,竟能被她拆解出如此多充满可能性的路径。她的思维没有被皇家的繁文缛节或世俗的条条框框束缚,带着一种来自宫墙之外的灵动与务实。

      “好。”李翊最终点头,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就按这三套思路,让工部的人细化成文,附上预估钱粮工期。具体如何抉择,待我们拜访姑母后,由她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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