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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天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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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殿内沉檀的香气浓得化不开,如同凝固的金水,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肩头。高阔的殿宇深处,三重丹陛之上,太后端坐于中央凤座,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嵌宝点翠的九尾凤钗在殿内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华光。她脸上带着惯有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慈和笑意,目光落在阶下并肩而立的新人身上。
左侧稍矮的御座上,皇帝冕旒垂珠,遮住了大半神情,只余下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与莫测。贵妃陪坐右侧,一身繁复的蹙金牡丹宫装,云髻巍峨,美艳不可方物,眼波流转间,审视的笑意如同淬了蜜的针。
“儿臣李翊(臣媳林氏),叩见父皇(陛下)、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李翊的声音沉稳,穿透殿内几乎凝滞的空气。
林梦姝紧随其后,大红亲王妃礼服逶迤于光洁冰冷的金砖地面,如同盛放的牡丹。三跪九叩,一丝不苟。每一次俯身,每一次叩首,礼服的摩擦声都清晰可闻。她能感受到丹陛之上那三道目光——太后的期许,皇帝的审视,贵妃带着隐秘衡量。
礼毕,林梦姝并未起身,而是由身后侍立的夏荷和两名内侍,合力捧上三幅以明黄锦缎覆盖的绣屏。屏架是上好的紫檀木,沉郁的色泽更衬得那覆盖其上的锦缎明黄刺目。
“启禀父皇、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林梦姝的声音清亮,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玉石相击般的回响,她微微垂首,“臣媳与殿下感念天恩浩荡,无以为报。殿下擅丹青,臣媳略通针黹,斗胆合力,以拙技聊表孝心。此乃臣媳与殿下亲手绘制图样,再托付京中绣坊巧匠,日夜赶制而成,万望父皇、太后娘娘、贵妃娘娘不弃粗陋。”
锦缎被内侍依次揭开。
献给皇帝的,是一幅《海晏河清图》。绣屏之上,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用深浅不一的靛青与月白丝线铺陈出无垠的辽阔。远处,几处精致的渔村茅舍点缀岸边,细若蚊足的针脚绣出柴扉半掩,渔舟轻荡。最精妙处,是那几缕炊烟,以近乎透明的淡墨色丝线细细勾出,丝丝缕缕,袅袅升腾,仿佛能嗅到人间烟火的气息,在皇权的至高威严中,注入一缕尘世温暖与太平的祈愿。
献给贵妃的,是《鸳鸯戏水图》。一对锦羽鸳鸯相依于碧波莲叶之间,雄鸟颈羽以赤金、朱红、宝蓝丝线层层叠绣,光华流转,璀璨夺目;雌鸟羽毛则用柔和的茜素、藕荷、杏黄,温婉细腻。它们交颈缠绵的姿态被绣得纤毫毕现,眼神灵动含情,羽翼的每一丝纹理都透着鲜活的生命力,那情意绵绵之态,几乎要破开绢面,跃入这金殿的辉煌灯火之中。
献给太后的,则是《百花争艳图》。魏紫牡丹雍容华贵,姚黄牡丹富丽堂皇,在苍劲古拙的老梅枝干和嶙峋奇石的映衬下灼灼怒放。海棠、芍药、玉兰、秋菊,四时名卉齐聚一屏,争奇斗艳。针脚细密到了极致,花瓣的渐变过渡自然如晕染,叶片上的露珠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落,整幅绣屏寻不出一丝杂乱的线头,唯有扑面而来的、几乎要溢出屏框的蓬勃生机与盛世繁华。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低的、充满惊叹的抽气声。连侍立在丹陛两侧的宫人内侍,都忍不住微微侧目。
皇帝的目光在那幅《海晏河清图》上停留最久,紧抿的唇角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好,”他开口,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冕旒垂珠微微晃动,“画意深远,绣工更是登峰造极。梦姝有心了,四郎也费心了。朕早知林家女素有孝心,更有新意,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可见朕的眼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恭敬垂首的李翊,又落回林梦姝身上,“,选的好儿媳。”
这句肯定,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殿内激起无形的涟漪。几位皇子妃交换着眼神,太子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意;三皇子则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
“儿臣谢父皇。”李翊躬身行礼,声音依旧沉稳,但林梦姝敏锐地捕捉到他语调深处一丝极其罕见的波动——那是对这位父皇,一种近乎生疏的、却又不得不为的认可回应。
林梦姝心领神会,立刻接话,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真挚与羞涩,抬眸飞快地看了皇帝一眼,又迅速垂下:“儿媳更要谢陛下隆恩,允我嫁与殿下。陛下不仅为天下择贤臣,更为儿女择良配。殿下待我,”她声音微顿,带着新妇特有的赧然与毫不作伪的满足,“处处指点,真心真意。世上要找这般品性贵重、又知冷知热的好儿郎已是万难,更何况殿下还是天潢贵胄,龙章凤姿?儿媳每每思及,只觉惶恐,唯有尽心侍奉,以报天恩万一。”
她一番话,将皇帝捧得极高,又将李翊夸得极好,更巧妙地将皇帝的“眼光好”归功于其不仅会治国,更会治家、为儿女谋福,情真意切,毫无谄媚之态。
果然,即便是对李翊这个儿子感情复杂的皇帝,听完这番话,眉宇间最后那点审视也彻底化开,眼角甚至漾开了几道浅淡的笑纹。天下父母,谁不爱听别人真心实意地夸赞自己的孩子?更何况这番话,出自他亲自指婚的新妇之口,更显得真实可信。
“哈哈哈哈哈!”皇帝难得地开怀大笑,笑声在金殿梁柱间回荡,驱散了先前凝滞的气氛,“好,说得好!梦姝不仅手巧,这张嘴也伶俐!赏!”他大手一挥,对侍立在御座旁的首领大太监吩咐道,“去,将前些日子波斯进贡的那套黄金圣杯取来,赐予四皇子妃!”
那套圣杯林梦姝早有耳闻,据说是用一整块狗头金雕琢镶嵌宝石而成,价值连城,象征着波斯王室的至高权威,是此次朝贡的压轴国宝。
林梦姝脸上适时露出受宠若惊的惶恐,连忙屈膝:“父皇厚赐,儿媳惶恐!此乃波斯国宝,象征邦交,儿媳何德何能,”
“诶,”皇帝打断她,带着几分长辈对喜爱晚辈的纵容,“宝马配英雄,宝器赠佳人。朕听说你酒量甚豪,颇有几分将门虎女的爽利?这圣杯赐你,正相得益彰!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促狭的笑意看向李翊,“四郎,你可得替朕看好了你媳妇,莫要让她贪杯误事。”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低笑声。贵妃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对林梦姝的审视彻底化作了看好戏般的兴味。太后更是笑得眉眼弯弯,显然对皇帝此刻难得的开怀与对林梦姝的喜爱十分满意。
林梦姝赧然道:“父皇!儿媳,儿媳这点微末小事,怎么连您都知道了!”那神态,活脱脱一个被长辈揭了短处、又羞又窘的小媳妇。
皇帝显然极吃这套,抚须笑道:“这有何妨?我李家马上得天下,祖辈皆是豪饮之士。原以为你乃文官之女,性子内敛,不想却是爽朗大方,真性情!看来你嫁入皇家,倒是嫁对了地方!”
“儿媳谢父皇体恤。”林梦姝盈盈再拜,话锋一转,语气诚挚而崇敬,“父皇龙御天下,日理万机,尚能于细微处体察臣下家事,明见万里,润物无声。此等圣心烛照,方是国泰民安、百姓富足之根本。儿媳能得遇明君为父,实乃三生有幸。”这一记不着痕迹的马屁,既捧了皇帝的勤政明察,又将其与天下太平联系起来,拍得皇帝浑身舒泰。
“好!说得好!”皇帝龙颜大悦,转头对太后道,“母后您看,林尚书那老古板,自己不善言辞,倒养出这么个伶俐通透的好女儿,可见是家教内秀,家风淳厚!”
太后含笑点头,目光赞许地落在林梦姝身上:“皇帝说的是。梦姝这孩子,心思灵巧,进退有度,更难得一片纯孝赤诚。”她朝身旁的心腹嬷嬷略一示意,“传哀家懿旨,赐林家御膳一席,金玉如意一对,锦缎百匹。就说,林家教女有方,为皇家添此佳妇,哀家与皇帝,甚慰。”
这道懿旨,如同在金殿之上投下一块巨石!赐宴大臣之家,已是殊荣,由太后亲自下旨,言明“教女有方”、“为皇家添佳妇”,更是将林梦姝和林家的地位,瞬间拔高到了一个令人侧目的地步。这不仅是赏赐,更是一道无形的护身符。
可以想见,当那桌由宫廷御厨精心烹制、以皇家仪仗送至林府的御膳,以及随之而来的太后懿旨抵达时,林家会是何等的荣耀与狂喜。林清源夫妇跪接懿旨时,恐怕连声音都会激动得发颤。这份从天而降的隆恩,足以洗刷林家作为新晋贵族的最后一丝底蕴不足的隐忧。
殿内的气氛,因这接连的赏赐和太后的表态,变得前所未有的“融洽”。太子率先举步上前,对着那三幅绣屏细细观赏,由衷赞道:“四弟妹心思奇巧,这《海晏河清》意境深远,针法更是精妙绝伦,为兄佩服。”他笑容温煦,一派长兄风范。
二皇子也颔首附和:“牡丹争艳,栩栩如生,母妃定然爱极。”他看向贵妃。
贵妃早已起身,走到那幅《鸳鸯戏水图》前,葱白的手指虚虚拂过那流光溢彩的锦羽,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喜爱:“何止是爱极?本宫从未见过如此灵动的绣品!梦姝啊,你这双手,怕不是得了天上织女的真传?”她转头,对皇帝娇声道,“陛下,臣妾可要好好谢谢您,替臣妾寻了这么个可心的‘女儿’来孝敬呢!”她巧妙地将林梦姝的孝敬,也归功于皇帝的“安排”。
几位年幼的公主更是围着绣屏叽叽喳喳,惊叹不已。三皇子纵使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在如此情势下,也只能挤出一丝笑容,干巴巴地夸了句“四嫂好手艺”。
林梦姝面带得体的微笑,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赞誉,或谦逊,或羞涩,或感激,将世家贵女的教养与亲王妃的气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她眼角的余光瞥向身侧的李翊。他依旧身姿挺拔如松,面上维持着亲王应有的沉稳,
丹陛之上,太后将阶下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尽收眼底。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摩挲着凤座扶手上温润的玉石,目光扫过满面红光的皇帝,扫过巧笑嫣然的贵妃,最终落在林梦姝身上,眼底的笑意更深,也更幽邃。这丫头,用三幅绣屏,一番话语,几滴恰到好处的羞窘,便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之中,为自己,也为她那处境微妙的夫君,织就了一张看似华丽、实则坚韧的护身网。这份玲珑心窍与沉稳气度,远胜那些徒有家世的贵女百倍。
“好了,”太后慈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礼也见了,心意也领了,哀家也乏了。皇帝,让他们小两口回去吧。新婚燕尔,总拘在宫里像什么话。”
皇帝心情正好,闻言立刻点头:“母后说的是。四郎,梦姝,你们也累了,早些回府歇息。”
李翊与林梦姝再次行礼,在无数或艳羡、或复杂、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退出这金碧辉煌的麟德殿。
厚重的朱红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殿内熏人的暖香、鼎沸的人声与无形的压力隔绝开来。深秋傍晚微凉的风拂过面颊,带着宫墙外自由的气息。亲王规制的车驾已静静候在阶前。
李翊并未立刻登车,而是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林梦姝。阳光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也软化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硬线条。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静静地等待着。
林梦姝抬眸,撞进他深邃的眼波里。那里面不再是宫廷应对时的疏离与面具般的恭谨,而是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暖意与激赏
他收拢手指,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力道沉稳而有力。没有言语,他牵着她,一步步走下高高的汉白玉阶。脚步踏在光滑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回响。
车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窥探的视线。车厢内熏着淡淡的苏合香,空间宽敞而静谧。李翊并未松开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他侧过头,目光沉沉地锁住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镌刻进心底。
“那套波斯圣杯,”他忽然开口,“父皇说赏你饮酒用。”
林梦姝靠在他肩头,卸下了所有紧绷的伪装,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怎么,殿下怕我真成了酒鬼,丢了您的脸?”
林梦姝戳了戳他匀称的肌肉
李翊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震动,握住她捣乱的手,
那笑声如同醇厚的酒,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腹极轻地拂过她因整日紧绷而微微泛红的耳廓,动作温柔得近乎珍重。
“不,”他凝视着她,眼底映着窗外流动的暮色与她清澈的眸光,“我在想,待我们回去,用那金杯,共饮一壶怎么样。”
林梦姝笑嘻嘻:“殿下英明。”
她的笑容晃眼,李翊淡淡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似乎已经有些醉了。”
林梦姝的手轻轻抚摸他下巴,这样丝丝酥痒的感觉,让他不禁倾身,抓住她的手。
林梦姝笑意盈盈,“做什么?”
李翊堵住她说话的唇,品尝甜蜜的滋味。
“皇祖母那里的茶,竟然是甜的。”他抚摸她的嘴唇。
林梦姝掀开窗帘,看了眼窗外。
李翊有点不解地看着她。
林梦姝坐在他腿上,顿时就是龙在下,凤在上的姿势
“轮到我了,殿下。”林梦姝道。
李翊的耳垂被她逗弄着,后颈发红,“哪有女子像你这样,粗野,大胆。”
林梦姝道:“你不喜欢?那我可坐回去了。”
她若即若离,故意要离开。
李翊的大掌握着她的,显然不舍得她走开。
他离不开她,中了她的毒,她一举一动,都让他欲罢不能。